陳邦彥沉思片刻道:“臣有兩種看法,不知道皇上想聽哪一種?”


    朱由榔見之愕然道:“還有兩種看法?不妨都講講,朕洗耳恭聽著。↖,”


    陳邦彥仰頭北望片刻,搖了搖頭,輕歎了聲道:“崇禎皇爺在時,北有東虜頻頻叩關,西有李闖肆虐陝甘,而朝中袞袞諸公此時不思為國效力卻一個勁得結黨謀私,黨同伐異,而武官們則忙於斂財,以致朝廷無可戰之兵,中樞無可調之餉。”


    朱由榔點了點頭,自萬曆以來,士大夫喜好結黨,互相傾軋,已成風氣。俗話說,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但事情往往壞就壞在黨同伐異上麵了。


    萬曆朝以來迨自崇禎朝覆滅,大明朝政傾頹很大原因就是黨爭之禍,多少該辦的事情,就是因為牽扯上了黨爭而廢棄,多少不該做的,也都是因為黨爭而禍國殃民,陳邦彥作為一介民間舉子,能看透這一點不容易。


    陳邦彥侃侃而談:“我皇明立國近三百年,土地兼並日益嚴重,貪官汙吏紮堆,以致民不聊生,再遇到天不逢時,懲罰以水澇旱災,自然民變四起,國事糜爛不堪。”


    對於這一點,朱由榔也是感同身受,大明的土地兼並情況至少在明孝宗時還不嚴重,顧炎武當時就稱讚此時:“家居人足,居則有室,佃則有田”。但到了隆慶年間時,已經是“則尤異矣,末富居多,本富盡少,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起者獨雄,落者辟易了”。到了萬曆崇禎時期,土地兼並,貧富懸殊就更是嚴重,“則迥異矣,富者百人而一,貧者十人而九,貧者不能敵富,少者反可以製多。金令司天,錢神卓地,貪婪罔極,骨肉相殘。”


    而大明兩百多年下來,官場已近乎無藥可救了,文官們瘋狂斂財,恨不得對百姓敲骨吸髓,將他們榨幹。


    官員們都說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為大明默默奉獻一樣。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國身上的吸血蟲,然而這些士紳大夫也不遜於吸血蟲。就如外軍軍餉,按照慣例京官要分潤六成,就算是在建奴入寇,亂軍猖獗的時候都沒有過分毫的讓步。


    滿朝上下雖然也有極少數的清正忠義之臣,然而這些人已經稀罕的無法撼動幾百年的積習,更無法撼動那一條條的灰色利益鏈。


    “大明立國三百年,土地兼並和官場之,確實很嚴重了,縉紳斂於下,汙吏貪與上,民豈能聊生?說的不錯,隻是不知陳愛卿的第二種看法又是什麽呢?”


    “至於第二種麽——”陳邦彥微微頓了下,見皇帝目光中似有期盼,他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意禮節,抬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著朱由榔,沉聲說道:“那就要從太祖爺製定的稅賦之法來說了。三百年來我朝一直重農稅,輕商稅,國初時還好,隻是到了如今丁口滋生眾多,田地卻大多被勳貴大臣們隱瞞蠶食了,百姓失去土地便隻能淪為流民,朝廷農稅也跟著日漸枯竭,卻又礙於祖製無法通過商稅得到補充。


    要說兩宋時,趙官家一直重視商稅,即便疆土日絀,朝廷財政依舊充裕,每年靠商稅能歲入幾千萬貫。


    反觀國朝,江南大士紳無不產業遍布,富甲一方,而朝廷卻幾乎收不到一絲一毫的商稅。”說到這裏他嘿嘿一笑,道:“崇禎十三年微臣從邪報1上得知,南直隸僅收到茶稅六兩,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兩宋時,海貿發達,朝廷年收市舶稅千萬貫。國朝呢,泉州一帶的海貿同樣發達,每年的市舶稅卻隻有四萬兩!


    自崇禎元年軍興以來,朝廷每年光軍費就要千萬兩,而國庫稅入卻隻有兩百多萬兩,天子礙於祖製,隻能加重賦於百姓,逼得百姓都去當了流賊,朝廷剿賊,官軍數量激增,軍費不夠,又得加賦,流民又增,以至於最後官軍數量上百萬,國事卻愈發不可收拾。所以說到底,我大明不是受製於天災和流賊,也不是受製於東虜和貪腐,而是受製於錢法啊!”


    1邪報:又稱“邪抄”。古代手抄的官方報紙。明代用木刻版印刷,崇禎十一年改為活字印刷,以登載詔令、奏疏、塘報等為內容。


    雖然陳邦彥之前隻是一介布衣,但暗中卻十分關心朝政,因為他總認為自己有一天也會身列其中,所以對朝政大事了如指掌。


    長篇大論過後,陳邦彥微微調息,查看皇帝的神色,卻見皇帝低頭沉思,許久不言。陳邦彥不知皇帝心中在想什麽,是喜是怒,又迴想起自己剛才說話慷慨激昂,指點方遒間大異平日的小心謹慎,不免心中有些揣揣。時光好似就此停止,正在不安之間,朱由榔撫掌而歎:“愛卿此番見解真是字字珠璣,針針見血!”朱由榔此刻心中既驚且喜,沒想到這陳邦彥竟有如此洞察力,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明朝後期,商業極度發達,特別是萬曆、天啟、崇禎三朝時,海外貿易龐大,致使大量白銀流入中國,不完全統計,明朝末期從海外流入中國的白銀高達五億兩以上。


    然而商業的發達,白銀的大量流入,都讓那些商賈勳貴和文人士大夫們瓜分了,小民和朝廷並沒有得到多少好處。


    這個時候,國家的經濟重心已經從農業向工商業轉移,而此時,文官士大夫已經和商賈們相互勾結,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就是商賈的代言人,如果朝廷要加商稅來提高國庫的收入,就會受到他們的瘋狂阻撓。


    明末的商人占有了當時國家的大部分財富,納點商稅本來就是應當的,讓商人哭,總好過讓農民哭。


    商人哭鬧,國家隻是小亂,農民哭鬧,那就隻能造反了,國家則有亡國之禍。


    萬曆皇帝沒有妥協,頂住了壓力,增開了不少商業稅,降低了國內矛盾,不過卻也在死後遭到了無恥文人的唾罵和滿清的汙蔑中。


    崇禎過分執拗於祖製,被文人士大夫們一頓忽悠,不敢越雷池一步,本來就沒收上多少稅款,還減免了不少,致使國家的財政負擔都轉嫁到小民自耕農身上,使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社會矛盾不斷加大,最後走上了亡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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