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得厲害。


    王琅被蒙著眼睛,在車廂裏左搖右晃地甩了好幾下,腦袋刺痛的厲害。


    他又被帶去了下一個地方,黑布揭開,王琅眯著眼睛抬頭看了眼圓月的位置,估摸著這會兒已經快四更了。


    蜀地的四季不如京城分明,八月十六的夜風也實在算不得透心涼,但興許是這一夜顛簸折騰的,王琅很不舒坦。


    馬車內悶不透風,大牢裏陰冷窒息,反複幾次下來,他一會兒出汗、一會兒豎汗毛,此時站在這裏,已然是渾身難受了。


    王琅強打起精神,照著之前的樣子,一間一間看過去。


    他看得很仔細,給所有人一種他在努力辨認程晉之的模樣,可因為身體的緣故,他還是有些走神,眼神也有些迷茫。


    喬靖一直在觀察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待王琅走迴牢房入口時,他一把將人揪到自己跟前,手掌按在王琅的後脖頸上。


    “嘖,”喬靖罵道,“書生就是書生,一點用場都派不上。”


    王琅笑了笑:“叫大將軍見笑了。”


    喬靖不覺得好笑,催著王琅去下一處,心裏卻有了些決斷。


    就這麽一個吹點夜風就要倒下的體弱書生,敢湊到自己跟前來送死?


    且不說王琅恨不恨朝廷、恨不恨蔣慕淵,朝廷能讓這麽一個毫無用處的書生來探消息?


    朝廷敢,王琅敢嗎?


    他不信王琅有那等膽子。


    雖然這人派不上什麽用處,但對於王琅的投誠,喬靖信了三五分了。


    王琅硬撐著,又看了幾處地牢,在天色將亮時才被送迴了保寧首府。


    喬靖大手一揮,讓府衙的人把王琅送迴了家,暗悄悄的,亦留了人手看顧院子,以防有外人與王家人聯係。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看著躺著休息的兒子,眼睛紅了:“你這是遭的什麽罪?你倒是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王琅沒有說話,他嗓子燒得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金安雅絞了帕子蓋在他額頭上,衝王夫人搖了搖頭:“待醫館開門了,還是請了大夫來吧。”


    “造孽啊!”王夫人氣惱,起身捶了王琅兩下,轉頭出去了。


    王琅眯著眼,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他的身體其實並沒有那麽弱,以前在國子監求學時,亦學過騎射,他在功課上素來要強,哪怕是不擅長的也不肯輕易落於人後,騎射一道,他不出眾,就是個中遊水平。


    可畢竟練過些,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亦是身體最好的年歲,今兒如此,與其說是叫夜風吹的,不如說是心裏的事兒壓的。


    前幾天在軍醫大帳那兒就憋著勁兒了,畢竟,他一個自幼念書的,從小到大,王夫人連生豬腿都沒叫他看過,突然之間懷裏被塞了個真人斷腿,王琅沒一下子扔出去,都是硬挺著了。


    今夜,他的目標就是尋找程晉之,喬靖沒有說透之前,他就知道目的了。


    他要找人,要盡量多的辨別身處的位置,還不能讓喬靖看出一丁點破綻來,他心裏的緊張才是讓他倒下的真正原因。


    不過,以結果看,倒下挺好的,起碼喬靖此刻沒有那麽疑心他。


    就是他發現程晉之的那處牢房,王琅還是很難判斷具體的位置。


    王琅的思緒渾了,迷迷糊糊睡了。


    金安雅見狀,輕手輕腳退出來,一出房門,就見王夫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裏。


    她暗暗歎了一口氣,上前扶了王夫人迴房。


    “您自個兒的兒子,您信不過嗎?”金安雅輕聲問道。


    王夫人一愣,垂著眼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個兒的男人,不也辜負了我的信任嗎?這麽多年,他們爺倆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以為我明白,又覺得什麽都不明白。”


    金安雅給她倒了茶:“他的想法,與您說得很清楚了。十年寒窗,先生們講的每一個字,他都記得。”


    王夫人看著金安雅。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金安雅念道。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管仲在《國誦》裏寫的,王夫人至今還記得,王琅小時候背誦經典時的模樣,他彼時還小,背得流利,意思卻記不下多少,王夫人的水平也就那樣,指點不來兒子功課,隻讓他多聽先生的。


    王琅學得很用心,從隻會背到懂道理,從開蒙一路進了國子監,讀書人學的從不僅僅是八股文章,還有大把大把的道理。


    王甫安把道理都扔了,但王琅,他說他都記得。


    禮義廉恥、忠孝仁愛,他不願辜負的十年寒窗苦,並不是為了功名,而是要對得起先生教的道理。


    王夫人沒忍住,眼淚簌簌往下落:“你說得對,我自己的兒子,我要信他,我信他!”


    “既信他,就別拖他後腿,這條路難走,我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金安雅道。


    王夫人握著金安雅的手,重重點了點頭。


    這兩年,生活全變了,金安雅也變了,這個兒媳婦,王夫人以前是不喜歡的,現如今,順眼多了。


    不止王夫人看金安雅平和多了,王琅與金安雅的關係也不再那麽僵硬,不管出於何種心思,王家最落難的時候,金安雅沒有選擇和離,她也在用心跟這個家過日子,王琅記這份情。


    來了蜀地之後,兩人交流多了,金安雅自然清楚王琅是個什麽性子的人,也就信他斷不會行那等糊塗事。


    至於風險,人這一輩子,不都是搏嘛。


    搏功名,搏前程,搏心中的一股氣。


    她還是金家大姑娘時就不怕搏,敢主動橫插一手搶王琅,現在,難道還豁不出去了?


    估摸著時辰,等外頭醫館開門了,金安雅讓丫鬟去請大夫。


    這丫鬟是金家陪嫁,當初離京時原是都要遣散了的,就這傻丫頭說什麽都不肯走,一路追到了渡口,最後也就留下了她。


    大夫前腳進門,後腳王夫人就哐當一聲摔了水盆子。


    “我沒那樣的兒子!我沒臉見列祖列宗!他死了拉倒!”王夫人厲聲大叫。


    大夫被嚇得白了臉。


    觀望著王家動靜的衙役聽著院子裏兩婆媳從一個罵、一個勸進展到互相大罵,叮鈴哐啷的,他趕緊迴府衙迴報喬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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