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康就冷眼看著,時不時從旁人嘴裏打聽些消息——安蘇汗具體駐紮在何處、他的其他幾個兒子又在哪兒、阿圖步的傷勢如何了、阿獨木又是從哪兒掌握了這條能在冬季直插北境的密道。


    打聽得多了,或者說,在阿獨木的大營裏走動得多了,顧雲康對這個三兒子的性格也有了些了解。


    膽子大、心眼多、不是什麽草包,但阿獨木也狂妄。


    有阿獨木這樣一個人,即便彼時安蘇汗病了,阿圖步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虎符,讓幾千騎兵離開草原。


    那場在顧家人眼裏怪異又毫無意義的偷襲裕門關,從北狄皇族來看,不過是阿圖步被他的兄弟們算計了一迴而已。


    算計他的,也許是阿獨木,也許是其他兄弟,人人都盯著安蘇汗的那把椅子。


    顧雲康已經掌握了許多情報,也借著迴憶逃難和一些兵士攀談,再次確定那條密道沿途的狀況。


    他現在有七成的把握迴到北地,也有同樣的把握把朝廷將士引到這裏,可他還不能走。


    他不能莫名其妙就從這裏消失。


    別看阿獨木整日吃酒,營帳裏有多少人,每日如何巡邏排布,他稀裏糊塗的渾然不知,但阿獨木是個心眼很多的人。


    顧雲康毫無征兆地就消失了,他的這些“好友”們必定會尋找他,會向上稟報。


    一層又一層,萬一傳到阿獨木耳朵裏……


    阿獨木也許聽過就忘,也許,他的疑心病會推動著他去質疑。


    一旦他想到了奸細那一層上……


    阿獨木把營地移開此處,另尋一地安營紮寨,或是讓人破壞那條密道沿途的荒石、一些顯眼的參照標誌,那等顧雲康領著大軍衝過來時,別說奇襲成功,不迷失在大漠草原上,就已經是萬幸了。


    即便他們抵達此處,一旦尋不到阿獨木的營地,又如何衝陣?


    機會隻有一次,命也隻有一次,他即便不稀罕自己的性命,也要稀罕兄弟們的、將士們的命。


    顧雲康一絲一毫都賭不起。


    他現在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光明正大的離開這兒,又不會叫人懷疑他的來曆。


    邊上這幾個吃酒人,已經醉唿唿的了,一個在叫婆娘的名字,一個在罵上峰沒事兒找事兒,還有一個,大醉了嗚嗚直哭,他屬意的姑娘哈斯娜今夜入了大帳,這會兒躺在了阿獨木的懷抱裏。


    顧雲康把酒碗扔下,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明一些。


    他站起身走向大帳,裏頭的人也已經醉得七七八八了,顧雲康就站在帳後頭無人處,豎著耳朵聽裏頭的醉言瘋語。


    畢竟,這個時候說的話,才是最真的。


    連吹牛都真。


    顧雲康聽了很久,又知了幾樁部落間摩擦的事情,剛想壓著步子離開,就聽見了阿獨木的聲音。


    阿獨木的興致很高,他顯然已經醉了,在得了無數奉承之後,他大笑著把自己的成功歸結“天命”。


    要不是天上掉下來兩個向導,他怎麽會知道有那麽一條走向勝利的密道呢?


    向導是差不多兩年前自己出現的,看著是中原人,狄語卻十分流利。


    阿獨木當然不會輕信陌生人,但那兩人口才極好,給他出的幾個主意,讓安蘇汗對他改觀起來。


    因此,當向導指出有這麽一條路的時候,阿獨木也沒有一口拒絕,他讓幾個親信跟著向導來迴走了幾次,皆順利通過,又在大雪封境時走了兩次,依舊順暢。


    這讓阿獨木相信,這是真神給他的禮物。


    至於如何攻克北地,向導們說,那是真神的另一份禮物。


    阿獨木來迴思量了很久,終是決定搏一把,牢牢的把真神的禮物握在手裏。


    說服安蘇汗並不是容易的事,為了讓安蘇汗相信這是神的旨意,阿獨木相信了向導的話——這一年的冬天會來得很早。


    草原上開始飄雪了,一如向導們所言,比尋常年份早了許多。


    安蘇汗也意動了,在阿獨木多次奮力鼓動之後,讓都唿帶兵出發。


    果然得來了大勝。


    兩座大城、一個山口關,在他們跟前毫無抵擋之力,數代死敵顧家,死傷慘重。


    阿獨木不知道這場勝利到底如何來的,他隻相信,真神站在了他這一邊,對他露出了最美的笑容。


    哪怕兩個向導最終沒能活著從山口關迴來,但在阿獨木看來,他們已經完成了真神交付的使命,迴去伺候真神了。


    而他阿獨木,前程一片光明。


    醉酒的阿獨木大放狂言,帳外的顧雲康麵不改色地聽著。


    在這裏久了,顧雲康知道,要融入這些人,他不能在他們辱罵顧家、辱罵北境守軍時露出一絲憤怒,他必須把所有的情緒都藏起來。


    哪怕狄人當著他的麵,說了嘲弄顧家守軍的話,他也要跟著他們大笑,跟他們一起罵,跟他們一起狂。


    他要活得像一個真的北狄漢子。


    他整日說的是狄語,左右經過的都是狄人,他與他們一起吃酒,但他心裏時時刻刻都記得,他是漢人,他是顧家兒郎。


    一如抬起頭時看到的璀璨繁星,它們在引著他迴家的路。


    他也是真的想迴家了。


    暗夜過去,天邊露了一絲魚肚白,營火都燒盡了,爛醉了一整夜的人還未蘇醒。


    顧雲康坐迴了遠處,背依著營帳,坐著睡了一小會兒,他再睜開眼睛時,那三個人也陸陸續續醒了,揉著腦袋搖搖晃晃站起來。


    他也站了起來,就像是他昨夜一直待在這兒,沒有離開過半步一樣。


    一營地,一大半都是醉漢,畢竟連阿獨木都不管底下人吃酒,誰還會不放縱呢?


    清早醒來,皆是跌跌撞撞,難免有罵罵咧咧的。


    突然間,大帳邊上的幾個狄人都僵住了,連罵聲都沒有,隔了一會兒,才又恢複如常。


    顧雲康也往大帳那裏看了眼,隔了些人,他沒有瞧見,很快,有人打聽了,他知道了答案——哈斯娜死了,遍體鱗傷,死狀淒慘。


    他的邊上,那個愛慕哈斯娜的狄人漢子巴圖,雙拳緊握,目眥盡裂。


    顧雲康偏著頭,道:“那是阿獨木,是我們偉大的可汗的三兒子。”


    巴圖的牙咬得咯咯作響。


    顧雲康又道:“他也會是我們以後的可汗。”


    巴圖一言不發地離開,經過一處燃盡的火堆,他揚起一腳,踢翻了一地炭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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