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錦聞言,道:“她挺好的,我們來時不知道您這會兒醒著,不然也叫她來。”


    蔣盧氏沉默了一陣,歎道:“她好就行了,她不敢來見我,我知道的。”


    顧雲錦心裏一沉,轉眸看向蔣慕淵。


    蔣慕淵亦是一怔,與顧雲錦交換了一個眼神,卻也一時沉默,不知道如何與蔣盧氏說。


    蔣盧氏的聲音很低,她連咳嗽都使不上勁兒,但也一手握著一個晚輩,眼中帶著淚花:“十幾年了,我糊塗了十幾年,看著是腦子清楚,實際上不夠,好些事情都忘記了。


    今兒個清清楚楚的,太明白了,我那兩個孫兒十幾年前就捐了國,和仕豐一塊,走得壯烈英勇。


    老婆子驕傲,打心眼裏驕傲,隻是後來都忘了……


    苦了瀅姐兒,小小年紀沒了爹,你們多疼疼她,她不容易……”


    先前還能忍著,聽見老人迴光返照時的這麽一番話,顧雲錦眼淚湧了出來,根本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她不住想著,若是眼前的是田老太太,祖母會說些什麽。


    為堅守到最後一刻的顧家子弟驕傲,也會為背叛了所有人的顧致澤憤怒吧。


    顧雲錦亦為叔伯兄弟姐妹驕傲,但一樣會想,若他們能活下來該有多好……


    如顧雲騫,如顧雲康,踏過那夜的硝煙,迴到親人身邊。


    可終究是不成的。


    故人皆作了塵土,一如蔣盧氏引以為傲的孫兒們。


    蔣慕淵的眼睛也紅了,哽咽著道:“我們都會待瀅姐兒好,她也很敬著您,她隻是不敢麵對您……”


    關著的窗戶被風吹得作響,嬤嬤看著忽明忽暗的光,噙著眼淚剪燈芯。


    蔣慕淵估摸著時辰,叫了聽風進來,道:“迴府去請壽安過來,讓她再來給太奶奶磕個頭。”


    聽風犯嘀咕,今兒他們爺的舉動樣樣叫他意外,可看著蔣盧氏的麵色,他心裏也就有數了。


    怕是沒有多少時間了,今兒錯過了,許是一輩子就錯過了。


    再大的風雨,左不過都在京城之中,不是大事兒。


    蔣慕淵亦是這麽想的,若蔣盧氏依舊什麽都記不起來,他不會讓壽安過來,送老太太走,有他就夠了。


    可蔣盧氏都想起來了,要是他不讓聽風轉告壽安,等太奶奶走了,壽安會怪他的。


    蔣盧氏像是沒有聽見蔣慕淵交代聽風的事兒,她靜靜看著顧雲錦,道:“好孩子,怎麽哭了呢?太奶奶清明了,你該高興才是。”


    顧雲錦含糊點頭,伸手抹淚。


    蔣盧氏帶著淡淡的笑意:“人一輩子難得糊塗,我卻一直在糊塗,臨走前能想起來是幸事。”


    “您不會……”顧雲錦下意識地要寬慰,才說了幾個字,看著老人沉沉的目光,後半截話都咽了迴去。


    身體如何,是否是路途盡頭,沒有人比躺在床上的那個更清楚。


    顧雲錦前世就是如此,也就不拿那些虛假的寬慰來哄蔣盧氏了。


    她反倒是慶幸,今兒聽了蔣慕淵的話過來,不至於真的錯過了。


    臨走時有掛念之人陪在身邊,走得能安心許多。


    蔣盧氏見她明白,微微動了動嘴角表示欣慰,而後看向蔣慕淵:“都跟我講講。”


    講這十幾年裏真實的事兒,而不是為了配合她的忘卻而編造出來的故事。


    蔣慕淵應了一聲,說長公主給蔣慕瀅求了封號,她不僅僅是國公府裏的姑娘,還是朝廷的郡主,不止長公主寵著,皇太後也很喜歡她。


    也說蔣氏族中這十幾年經曆過的大小戰事,隻可惜族中男丁不盛,後繼乏力。


    蔣盧氏聽到這兒歎息了聲,戰場就是如此,走得早了,香火無繼是常有的,一如她這一支,兒子走時留下了孫兒,可孫兒走時什麽都沒有留下……


    她看向顧雲錦,道:“記得顧家那兒,姑娘家都能打仗?”


    “是,”顧雲錦點頭,“可惜我學藝不精,不能陣前應敵,我嫂嫂、姐姐們都很厲害……”


    蔣盧氏咳了聲:“比蔣家姑娘們強,若也能上戰場,也能解些後繼乏力之困。”


    顧雲錦頷首。


    男丁也好,姑娘也罷,在經曆了馬革裹屍之後,還願意一代一代地送上戰場,並非是不懼生離死別,而是一家人的那一顆顆心,都在廣闊的疆土之上。


    武門之後,心裏能裝無數事,但最沉甸甸的,刻在心肺之中的,永遠是熱血與征戰。


    顧雲錦懂,所以她越發敬佩蔣盧氏,因為盧家不是武門,隻是江南富族。


    蔣盧氏出閣前不曾接觸這些,可她最終還是將一顆心都化作了將門魂。


    講了一會兒,蔣盧氏又稍稍緩了緩精神,開始交代後事。


    “我先前糊塗,不記得膝下已經無人了,就沒有安排過,”蔣盧氏說得很慢,幾乎是一麵思考、一麵講述,“好在還不算遲。


    我這一支既然斷了,就不想著過繼了,以前分族產時分給我這房的,還是都歸入族裏,我帶過來的陪嫁,留兩個收成好的莊子。


    一個給瀅姐兒,一個給雲錦,我知道你們都不缺我這些,但這是太奶奶的心意,留個念想。


    餘下的也都給公中,我旁的不求,就公中出些銀錢再修一修祠堂,清明中元臘八,給我們多添兩炷香。”


    臨走前的這點要求,自是無人不答應。


    蔣慕淵道:“您放心,我會轉達的,我們都會照您的意思辦。”


    壽安來得很匆忙,她甚至顧不上讓身邊人伺候,一手撐傘,一手提著裙擺,衝進了院子,站在門邊往裏探頭看。


    臨到了跟前,反而是怯了,不曉得要如何麵對蔣盧氏。


    蔣盧氏的聽力不及年輕人,可她就是在雨聲之中辨出了腳步聲,眼睛裏寫著期盼,用力喚著“瀅姐兒”。


    壽安扔了傘,顧不得衣擺鞋子沾了雨水的狼狽,走到內室裏,含淚看著蔣盧氏,開口時聲音都顫著:“太奶奶。”


    “太奶奶想起了很多事兒,”蔣盧氏擠出個笑容來,“過來讓太奶奶看看仔細,過幾日在下麵遇上仕豐,也好跟他講他閨女長成什麽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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