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宴鄭重與老漢道謝:“若沒有老人家把他們從北城牆那兒背下來,我們未必能尋到他們,這份恩情,顧家沒齒難忘。”


    “不能這麽說,你們家二姑奶奶是救了老頭子的命啊,”老漢掩麵痛哭,“老頭子卻沒有救下他們任何人的命……誰的命都沒有救下來……”


    當年在關外,無法救下兄弟們,隻身苟活下來,那夜破城,他依舊隻能苟活。


    明明一大把年紀了,他活得最久,卻活得毫無滋味。


    這種苦悶,旁人勸說不得。


    顧家兄弟們從邊上廢墟裏尋了些能用上的草席、破衣裳,又準備了些麻繩,準備返迴裕門關時,把顧雲嬋他們綁在身後帶迴去。


    葛氏妯娌兩個,剛剛在城裏沒有多少收獲。


    走了幾處,倒是遇見零星百姓,與她們講述那一夜的慘狀,可問及顧家、葛家、朱家等姻親下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夜兵荒馬亂的,都自顧不暇,能管好自家人就不錯了,誰還顧得上看別家呀,”老漢抹了抹眼淚,在一旁長長歎了一口氣,“能不能活著,大概就是看命了。”


    朱氏深唿吸一口,問道:“那彼時瞧見我們二姑奶奶的兒子了嗎?他們上城牆肯定沒有帶孩子,就是不知道家裏人有沒有抱著走。”


    老漢搖頭:“滿城都知道二姑奶奶的兒子生得跟童子下凡似的,老頭子也聽說過,就是不曾見過。”


    一行人重新走迴將軍府。


    蔣慕淵問老漢道:“我們離開時,隨我們到裕門關吧。”


    “好意心領了,但老頭子不走了,這個年紀,不折騰了,就在這兒,死也死在這兒。”老漢道。


    老漢說得很隨意,仿若談論的不是生死。


    顧雲錦聽他這麽一說,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想到了那句“生死都守著北地”。


    這話是顧致清說的,顧雲錦沒有親耳聽過,但就是能勾勒出人高馬大的三伯父說這句話的口吻。


    他們把田老太太的屋子翻開了七七八八,桌子斷了腿,硯台碎了幾瓣,在一片狼藉之中能分辨出一些,卻沒有他們要尋的人。


    “不如我們去祠堂看看?”葛氏建議道。


    顧雲宴頷首應了。


    顧雲錦跟著一道走,心裏憋得慌,行至半途頓住了腳步,擰開水囊仰頭灌了一大口。


    雲層厚重,不見陽光,落在眼中卻是刺目的白,她下意識地眯緊了眼睛。


    這種白讓她想起了那一夜的夢。


    那麽多人喚她的名字,她獨獨找到了顧雲妙,而後,是顧雲妙牽著她的手一路一路走,穿過迴廊,最後……


    最後,是在一株大樹下。


    也許是心有感念,顧雲錦一把握住了朱氏的手,急切問道:“四嫂,我小時候和雲妙捉迷藏,害得她從樹上摔下來了,那是哪一株樹?”


    朱氏被問得一愣:“你們兩個小時候的事情,我哪能知道。”


    顧雲熙聞聲轉過頭來:“你怎麽突然想到那一岔了,好似是西邊哪個院子來著……是不是那一株?”


    顧雲錦順著顧雲熙指的方向看去,遠處矮牆後,斜斜倒出來一截樹幹,葉子早就掉幹淨了,隻餘下空蕩蕩的樹杈子。


    “我怎麽忘了那兒……”顧雲宴眸色一沉,道,“不去祠堂了,就翻那院子,十有八九是在那裏!”


    眾人皆是一驚。


    連提出來問題的顧雲錦都怔住了:“為什麽?”


    顧雲宴一麵往那處去,一麵解釋:“那院子從來不住人,因為西廂房下有一條出城的密道,一路往南,挖了十裏路,若是北地受大軍圍困,傳令兵能從密道出去,傳信給裕門關。


    當夜城裏亂作一團,祖母即便自己不走,也會讓勉哥兒他們走,與其穿過亂戰的大街,不如走密道。


    祖母會把他們一並送到密道口,哪怕我們找不到人,隻要尋到口子,看看近日有沒有人通過的痕跡,就曉得他們是不是通過密道出去了。”


    別說葛氏、朱氏了,連顧雲熙都不知道自家府裏有密道,一時目瞪口呆。


    他幹巴巴笑了笑:“我們家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清楚的。”


    顧雲宴睨了他一眼,沒有多言。


    顧雲熙也不想在這個當口上糾結,到了地方,又出力氣幹活去了。


    而顧雲錦,站在那差不多連根起的大樹下,伸手摸了摸樹幹,心中默默想著,夢中雲妙既然引她來這裏,就讓她在這兒尋到些蹤跡吧。


    這院子的狀況不算太差,天井叫幾株倒下來的大樹攔了,北屋都塌了,但西廂房有半間還未倒。


    扒開攔住了路的樹幹、石塊,在屋子拐角處,顧雲熙尋到了一具遺體。


    眾人都圍了過來,把壓在上頭的東西一並挪開,將他翻過來,他們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麵容。


    “二叔父……”顧雲熙喃了一聲。


    顧雲宴推了顧雲熙一把,顫著聲道:“繼續找。”


    所有人,幾乎是發了狠一般找尋,很快,他們在另一個角落發現了田老太太。


    田老太太的手中還握著拐杖,她坐在地上,而她背後的牆壁便是密道的小小入口。


    她的額頭上有一個窟窿,似乎是有什麽東西砸落下來,傷了她的腦袋,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浸濕了。


    顧雲錦的眼淚啪嗒就落了下來,這不是她記憶裏的田老太太,她的祖母,嚴厲又頑固,頭發梳得油光發亮,儀容端正,哪怕是氣壞了要訓斥她,頭發也沒有亂過一絲一毫,而不是現在這樣,披頭散發。


    顧雲宴領頭跪下,重重給老太太磕頭:“祖母,孫兒來帶您迴去,知道您一輩子不想離開北地,等孫兒們把北地收迴來了,就再帶您迴來入土。先委屈您了……”


    顧雲錦亦磕了一個頭。


    等顧家兄弟挪開了田老太太,寒雷一步下了密道,很快又上來,與眾人道:“看著是有人走過的,牆上還留了些手印,大小都有,小的那幾個,應當與勉哥兒那個歲數的相當,也就這半個月的模樣。”


    這句話,叫人在悲痛之餘,也鬆了一口氣。


    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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