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破陣14(增修)


    “白釉鶴鹿天官像, 《千裏岷江圖》……”


    “黃花梨木雕雲紋五屏風羅漢床,黑金描漆山水圖立櫃, 黃花梨木雕鳳紋畫桌, 十一麵千手觀音菩薩銅像,青釉白彩竹紋盤口瓶……”


    “剔黑開光百蝶穿花紋梅瓶,金累絲嵌白玉寶塔……”


    藺知行念著名錄, 越念眉頭皺得越緊, 不多時失望地道:“這些物件,沒有一樣能當做兇器的, 能刺傷人的, 應當是利器, 或許, 是屋內瓷器碎裂之後, 兇手撿了地上尖銳的瓷片, 以此傷人?”


    孫律聞言未答話,宋懷瑾則看向戚潯,戚潯果然搖頭, “不是一般的兇器, 從骸骨上的傷痕來看, 兇器應當是類似雙股刀劍之物, 兇手刺傷二殿下時, 中間的空隙正好穿過了二殿下的骸骨,如此才在骸骨上緣下緣留下了相同的痕跡, 但刃口並不算鋒利。”


    宋懷瑾這時去看藺知行手中名錄, “有沒有何物形製古怪易傷人?”


    名錄上的珍寶無人見過, 隻憑名字,並非哪般古怪之物。


    宋懷瑾又問康長壽, “當年大火之後,火場之中可曾尋出何種銳器?”


    康長壽搖頭,“大火燒了許久,能燒化的都燒化了,事情太大,底下人便是想從中搜羅什麽,也是絕不敢的,後來清理火場所有東西都埋去了後山。”


    孫律站在一旁始終未語,此刻好似忽然想到了什麽,“你剛才念過一尊菩薩像?”


    藺知行又去看名錄,很快道:“是十一麵千手觀音菩薩銅像——”


    說著,藺知行將名錄遞給孫律,孫律邊看邊仔細迴憶,很快道:“這個十一麵千手觀音菩薩銅像,乃是青銅所鑄,若是我記得不錯,此物或能傷人,去拿紙筆來——”


    眾人神色一振,皆滿是期待地望著孫律,雖然事情過去了快十六年,但孫律做為當年親曆者之一,若他能想到關鍵線索,對破案自然事半功倍!


    孫律沉著臉仔細迴想,待紙筆取來,便循著記憶在紙上畫銅像模樣,“銅像一尺多高,當有十來斤重,十一菩薩麵,但其後的金輪卻可傷人,金輪每一簇都似輪刃一般,形狀皆不相同,頂部卻有三簇方向相近,尖端不似劍鋒,卻也頗為銳利,若兇手力氣極大,亦可刺傷人——”


    孫律將那金輪輪刃畫的格外清晰,戚潯一看,的確有可能留下屍骸上的痕跡,但她蹙眉道:“佛像若是有十來斤,行兇者還要用力刺傷死者,那兇手必為男子。”


    孫律也不加遮掩,“駙馬秦瞻雖不尚武,但十來斤對一個成年男子而言,也不算太重,若再加上此人心懷仇恨,或正值怒氣勃然之時,便更不在話下——”


    戚潯看著圖紙,眼底卻閃過一絲猶疑,“但……這並非手持的小佛像,第一反應用佛像上的輪刃刺人的可能性大嗎?世上可用做為兇器之物極多,這佛像雖能留下屍骸上的傷痕,但若大人所言,人正值盛怒之時,當是隨手拿起何物,便用何物行兇,若卑職是兇手,拿起這樣重的佛像,一定是用砸,而非刺——”


    眾人微愣,孫律也蹙眉,他看向康長壽,“當年火場內所有東西都埋了?”


    康長壽點頭,“不錯,當年先帝爺和皇後娘娘還請高僧來做了法事,說是被大火燒死,死者怨念極重,火場內之物皆是不淨,法事做完了才派人清理。”


    宋懷瑾聽到此處問:“指揮使莫非是想將當年火場裏的東西挖出來?大火燒起來,便是銅像也可能燒化,可不一定能找到原物。”


    孫律搖頭,目光仍然落在康長壽身上,他自小在世家大族長大,亦常出入宮闈,對這些太監的秉性再清楚不過,他又問康長壽,“當年做法事之後,難道你們這些清理火場的人,未曾在火場中搜刮出任何值錢之物?”


    康長壽聽到此處,麵色驟然一白,又結巴道:“小、小人們——”


    孫律寒聲道:“當年之行不論你們罪過,若今日你幫上了忙,或許還會給你嘉獎,你且想清楚再答話……”


    不過片刻,康長壽額上便溢出了一層薄汗,他哆嗦著跪地,“指揮使明察秋毫,當年法事做完之後,火場之中雖是一片灰燼,不過……不過那屋內擺設頗為稀貴,有些東西還未被燒化,清理之時,但凡看到能瞧出本來樣子的金銀玉石,底下人總忍不住留下,也顧不得是否兇煞了。”


    眾人麵色一振,孫律道:“都帶走了什麽,可還記得?”


    康長壽快哭了,“當年法事之後,早先內苑的人都被處置了,所以是小人和當時負責外圍的其他人收拾的火場,我們……我們也沒拿到多好的東西,好些金銀銅物都燒化了,不過……不過從坍塌的房梁磚瓦之下找到了些邊角料,有斷了的珊瑚樹枝,還有櫃門上的玉扣,還有些碎玉碎銀子之類的——”


    孫律狹眸,“這些東西如今都在何處?”


    康長壽一邊擦汗一邊道:“當年小人隻要一塊被燒化的銀錠,似是飲酒的酒壺被燒化了,還有人尋到了些玉碎,青玉翡翠血玉這些都有,可能是二殿下隨身帶來的行禮之中的,都被其他人分走了,您適才說的銅像之類的物件,都被燒化的麵目全非,又和碳灰雜物混在一起,幾乎都沒法賣錢了——”


    孫律冷嗤,“把你記得的,都寫下名目,這些東西拱衛司都要追迴。”


    康長壽連忙起身,一邊迴憶一邊寫,這時孫律又道:“若我記得不錯,當年那樣的佛像不止一座,太後娘娘早年間便信佛,得了好物自然也先緊著二殿下,我在二殿下和帝後的居所內,見過十分相似的——”


    他看向康長壽,“當年帝後居所之內的佛像,可能找出來?”


    康長壽忙道:“小人寫完就開庫房。”


    足足兩刻鍾,康長壽才寫完,他轉身而出,招唿其他太監開別處庫房,孫律看了看名單,隻見其上寫著十個太監的名字,每個人都貪得一二物件,他將名單收好,又令自己手下隨從一同幫忙,一群人分別進了幾處搜尋,孫律則往玉茗殿走來。


    時辰已晚,最後一抹雲霞被陰雲遮住,夜幕將至。


    孫律走到玉茗殿南側駐足,冷沉的雙眸微微眯了起來,建元十八年的上元夜宮宴,也是在這個時辰開始的。


    隻是那日行宮上下提前亮起燈火,將殿閣亭台映得瓊樓一般,長輩們遵從禮數,早早便開始準備華服衣冠,他被嬤嬤換了新衣,反倒得了空閑跑出來偷玩。


    整個園子都是匆忙來往的宮侍,他在園中小道間穿梭,偶爾能聽見玉茗殿中遙遙飄來的絲竹聲,有時又能碰上盛裝打扮的朝官及其家眷,有些人認出他來,他懶得應付,一溜煙兒跑進花牆之後,又邊看邊玩往內苑去。


    禁軍無人攔他,他直奔帝後居所,隻因先帝應過,說要賜他一把連發十箭的,但到了帝後宮閣之外,宮人卻告知他,帝後已經出發往玉茗殿去了,他懊惱路上貪玩,順著宮閣前的小道朝外走,但還未走到玉茗殿,宮侍們的驚叫響了起來,他一迴頭,便見長風閣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夜空——


    火舌像擎了妖風,攀著飛簷鬥拱熱烈地燃燒,隔得那麽遠,熱浪灼人地撲在他臉上,小小年紀的他第一次覺得恐懼。


    後來,急紅了眼的嬤嬤找到了他,又帶著他往長風閣去,他惶恐不安地穿過層層人群,被擔憂不已的忠國公夫人一把抱進了懷裏。


    耳畔是烈烈風聲,是火場中傳來的燃爆聲,先帝震怒,太後低泣,喝罵聲,腳步聲,潑水聲,他縮在忠國公夫人懷中,手腳冰涼地目睹了和一幕又一幕兵荒馬亂的場麵,一張張驚恐憤怒的麵孔——


    憶至此處,孫律劍眉驟然一擰,他看到了長公主和駙馬!


    駙馬握著長公主的手,正站在瀕臨崩潰的太後身側,長公主盛裝明豔,正紅著眼眶望向火場,秦瞻半扶著她,麵上也是一片凝重……


    “指揮使!找到了!”


    驟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孫律的迴憶,夜幕初臨,玉茗殿好似一座冷宮般靜靜佇立在他眼前,山風嗚咽著穿過空蕩蕩的廳堂,淒清詭異。


    孫律抿了抿唇,轉身往庫房方向來。


    庫房各處點了燈,宋懷瑾正捧著一座菩薩像端詳,菩薩像與孫律在紙上所畫十分相似,尤其背後的金輪,頂端處果真如孫律所言有三簇輪刃。


    宋懷瑾兩手抱著菩薩像,正在藺知行後背上比劃,見孫律來了,忙道:“指揮使,此物的確有可能,不過這尊菩薩像有些重,傷人是能傷人,卻頗不便利,下官覺得戚潯剛才說的是對的,兇手從背後刺傷死者,這麽重的佛像,若是起了殺心,那還不如照著腦袋砸下去,幾乎是必死無疑。”


    孫律接過菩薩像掂了掂,也覺得有些壓手,“兩尊菩薩麵像不同,重量當是相差無幾的,的確不輕,但看死者屋內擺設,已經再無其他可傷人之物。”


    眾人都沉默下來,康長壽和其他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麵上惶恐分明,孫律視線掃過幾人,心底微沉,佛像做兇器略顯牽強,難道此行要白跑一趟?


    他一時想到了讓韓越去找的那二人,心頭一定,隻恨不能立刻趕迴京城,但此刻迴京,韓越多半還未將人帶迴京中,他們之中,鄭懷興年事已高,也不好趁夜趕路。


    孫律看著珍寶名錄、布局圖和那尊佛像,吩咐道:“收拾幾間屋子,今夜我們在此留宿,明日一早迴京。”


    幾個太監應聲而走,孫律仔細地看行宮布局圖,“死者當夜遣走了侍從,周圍雖有守衛來往巡邏,但隻要了解內苑路徑的,便能避開守衛視線去見死者,如今要弄清楚的,是死者為何允許兇手進屋,兇手又是為何行兇。”


    在場眾人隻有孫律是親曆者,其他人麵麵相覷著,藺知行道:“指揮使適才說是駙馬,那可有證據?駙馬和二殿下之間,似乎沒有行兇的動機。”


    此前的調查皆在暗處,藺知行幾個皆是雲裏霧裏,更不敢貿然相問,孫律一聽這話,便知道與他們商議無用,他搖了搖頭,“他們從前是有舊仇怨的,但事發當夜,不一定是同樣的原由,當夜二殿下準備了給先帝的上元節之禮,按理說馬上開宴了,應當急著去送禮,不應該與任何人生出爭執才對。”


    藺知行想到此處心頭微動,“舊案揭破之後,我與家父說起過此案,家父當年雖然未來瑤華行宮,但他提過,那一年過年之後,有朝臣提過冊立二殿下為儲君,當時先帝雖然未立刻應下,卻是默認之意,難道和此事有關?”


    孫律皺眉,“從前長公主的確受先帝寵愛,也生過立她為皇太女的流言,但按照時辰推算,案發之時已經過去四五年了,長公主成婚後出宮,先帝也再無那般打算,二殿下還會介懷此事嗎?且最終是二殿下身亡……”


    藺知行聞言也難斷定,孫律卻篤定,案發當夜,必定會有爭端,隻是如今無人知曉當夜發生了何事……


    想到此處,孫律吩咐道:“將這幾件證物帶迴,還有兩個證人亦在押送迴京的途中,或許他們知道什麽,此外,如果能找到公主府中同行來行宮的下人,便是再好不過。”


    宋懷瑾幾人神色嚴峻起來,又道:“大理寺的謝南柯,如今有鬆動之象,此番迴京之後或許能令他開口,但他能指證的,也隻是呂嫣和齊明棠的案子。”


    藺知行和鄭懷興對視一眼,這才明白原來是新案牽出了舊案,當下心頭一凜。


    孫律點了點頭,既論不出,便也不多耽誤,令眾人先行歇下,自己帶著人執燈出門,鄭懷興奔波了半日,不堪其累,便不再跟從,宋懷瑾幾個卻跟著孫律往園子裏行去。


    孫律先是迴到了玉茗殿之外,而後順著玉茗殿前的小道,一路往火場的方向走,憑著記憶,更憑著本能,他駐足之時往四周一看,隻覺自己站到了當年被忠國公夫人抱住之地。


    他順著記憶裏的方向去看當年長公主和駙馬所站之處,隻見那地方早已被雜草花樹覆蓋,最顯眼的,是兩株紅豔豔的山茶花,在夜色和火光映照下,似血色一般刺目。


    孫律本是想令迴憶更清晰些,可他卻好似忽然魔怔了一般的盯住了那兩朵山茶花,與此同時,腦中閃過一抹紅豔,可還沒等他看清楚那是何物,這一幕便一閃即逝——


    他眉頭緊擰,表情萬分凝重,令宋懷瑾等人一陣莫名,藺知行見他盯著山茶花看,不由道:“長公主性情豪烈,這玉茗花倒也配她,隻是還是想不明白,難道他們夫妻一起謀害二殿下?雖然想不出動機,但是不無可能,畢竟他們夫妻二人情深,是整個大周都知道的事。”


    孫律好似陷入迴憶之中,不曾接話,宋懷瑾便道:“說不定他們夫妻之間,也有何秘密外人不知,世人皆知駙馬秦瞻信佛,還是個淡泊名利的文士,可舊案先不說,呂家姑娘和齊家姑娘的案子,和他脫不了幹係。”


    藺知行出身世家,對長公主和駙馬的傳聞如雷貫耳,忍不住道:“宋大人說的也不無道理,有時候過分美好的,極有可能是假的,長公主當年在一眾京城子弟之中挑中了秦瞻,秦瞻又對長公主忠貞不渝,據說二人成婚之後,但凡長公主喜歡的,駙馬皆是親力親為,甚至能為長公主親手製釵裙,堂堂大男人,真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宋懷瑾撇了撇嘴,“陛下既然已經圍住了長公主府,那將公主府的下人捉來審問,應當不難吧?我不信公主府的下人各個都守口如瓶。”


    孫律此時才迴神,他握緊腰間佩劍,“明日一早迴京,當先提審公主府的下人,隻希望長公主和駙馬還未來得及滅證人之口。”


    宋懷瑾和藺知行對視一眼,宋懷瑾道:“公主府都被圍了,他們還敢滅下人的口?那豈不是明明白白的做賊心虛。”


    “那可不一定。”孫律深吸口氣,“此案與他們夫妻二人有關,而按如今的人證物證,新案中駙馬之罪許能定下,但無論是新案還是舊案,都無法斷定誰是主犯誰是從犯,即便新案裏公主殿下是清白的,但舊案仍然難說——”


    孫律這時抬眸看向無星無月的夜空,雖不願做此推斷,但還是道:“可如果公主也有罪,而我們手中並無鐵證,那麽,誰也不能拿大周的長公主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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