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園竹12


    天光破曉, 戚潯和周蔚跟在慧能身後,剛出東側角門, 便見一片翠竹映入眼簾, 慧能邊走邊道:“此處往東西兩側都是碑林,往下行是藥王菩薩處。”


    涼風徐來,迦葉寺後山籠罩在一片霧融融的晨曦之中, 三人步入竹林西側, 又往北走到盡頭,順著一條小道下山。


    小道二尺來寬, 崎嶇蜿蜒, 又因山勢陡峭, 行在途中很需謹慎, 待繞過一處彎道下行, 戚潯抬頭一看, 隻瞧見頭頂三四丈高處有竹稍外懸,頗有些壓迫之感。


    沒走出幾步,慧能指著眼前方寸道:“當日李施主就是在此遇險的, 那塊落石本是在上麵竹林邊緣, 可因下了多日大雨, 令竹林邊緣土質鬆動, 剛好墜下砸在李施主身上。”


    慧能抬頭望著上麵, “那落石就在那處。”


    戚潯和周蔚一起抬頭往上看,沒多時戚潯道:“你在此等著, 我上去看看。”


    周蔚應是, 戚潯獨自返身迴到來處, 她走入竹林深處,沿著臨著山崖的邊緣, 沒多時便到了周蔚和慧能正上方,她探身而出,“慧能師父?當日落石在我這裏嗎?”


    周蔚和慧能往上來,隻能在竹稍之下隱約看到她的身影,慧能應了一聲“是”,周蔚卻瞧的心驚,“你當心些,你若是墜下來,可要砸著我和慧能師父。”


    戚潯輕嗤一聲,轉身在地上尋了一截枯枝,又隨手往下一拋,那枯枝晃晃悠悠落在周蔚不遠處,周蔚明白她在試驗,便喊道:“落下來的地方差不多!”


    戚潯蹲下身來,在竹林邊緣發現了幾處明顯的坑窪,她不由往下喊道:“慧能師父,請您上來——”


    慧能沿著山道返迴,又入林中找到戚潯,戚潯指著眼前的坑窪道:“這些地方可是原本有石塊,而後被移走了?”


    慧能點頭,“李施主出事之後,李老爺問責本寺,我們便派人,將這邊緣可能會傷人的石頭都清理了。”他轉身指向林中,“都扔進了竹林深處。”


    戚潯想起慧能描述的石頭大小,指著其中一出坑窪道:“當日傷了李聰的石頭便是從此處鬆脫滑落的吧?”


    慧能應是,“這塊石頭最大,最容易從此跌落。”


    戚潯聞言又在邊緣踩了踩,發覺此處土質尚算緊實,她便探出身去,“周蔚你站遠點,我扔幾塊石頭下去。”


    周蔚趕忙退開,不多時戚潯在林間尋來兩塊拳頭大小的圓石,從那坑窪之地順著山坡滾下,周蔚在底下等著,隻聽見山壁灌木從重一串窸窣響聲,可待圓石落至山道時,卻偏離了本來的方向,落點離先前二人所站之地甚遠。


    周蔚心底生出疑問來,朝上喊道:“不對,你扔錯地方了,再來——”


    戚潯覺得古怪,那枯枝是她拋下去的,石頭卻是順著山勢滾落,她甚至連滾落之地都和先前大石的坑窪嚴絲合縫的對齊了,更未施加外力,如此便與當日落石情形幾乎一模一樣,怎落點反而不同?


    “你等等,我多試幾次!”


    戚潯迴身又找來四五塊大小不同的山石,依次令石頭順著山勢滾下,周蔚在下候著,卻見每一塊落石都與第一塊落點相同,他不由將目光投向了山壁之上,“你先別試了,這山壁上有阻礙,並非筆直落下來的!”


    戚潯往下看,視線卻被山壁上的蒿草和灌木叢擋住,隻能依稀看到周蔚的身影,她不由覺得奇怪,又拿起一塊石頭往下拋去,這一拋,石頭卻是筆直落下,正落在慧能所指之地。


    周蔚這時已順著山壁往上爬,他身手不算敏捷,一路扯著灌木蒿草使力,沒多時爬到半途,發覺了山壁上的古怪,“我就說呢,這裏有一處凸起的石棱,將石頭擋住了,若隻是令石頭往下滾,是滾不到李聰受傷之地的。”


    竹林邊戚潯一聽此言,神色深長起來,她轉身看向慧能,“慧能師父,當日出事之後,你們可曾來此查看過?”


    慧能也意識到事情不對,眼底生出惶恐來,“是來查看過的,可沒像施主這樣試過,從此處往下看,這落石之地是朝著李施主直去的,因此小僧們不曾懷疑過。”


    山壁之上草木雜樹茂密,若不像周蔚這般爬去細看,怎知生有石棱?而如果石頭順著山壁無法砸向李聰,那便隻有人為一種可能了!


    戚潯肅然道:“慧能師父,當初李聰被落石擊中,當是人為所致,那人在此處可隱藏身形,且他沒想到山壁之上有攔阻,隻顧搬起石頭朝李聰砸去了,可這般扔落石本就難砸中,李聰又打著傘,所以隻是傷了額頭。”


    慧能眼瞳微顫,“施主是說,當初在此地,是有人要殺李施主?”


    戚潯點頭,“那落石可不小,兇手不是一般的行兇報複,他是想殺人。”


    慧能立刻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恰在此時,底下山壁上傳來周蔚的一聲驚唿,又聽見窸窸窣窣一串動靜,很快便有一道重物墜地之聲伴著周蔚的慘叫一同響起!


    戚潯大驚,“周蔚——”


    戚潯連忙和慧能一起往山道上去,待到了底下山道,果然見周蔚癱倒在地,正捂著肩頭痛吟,瞧見戚潯和慧能,他麵露赫然,“沒抓牢,跌下來了。”


    周蔚說著話,齜牙咧嘴的倒吸涼氣,戚潯見他麵上也有被樹枝刮出的擦傷,一時有些擔心,“傷的如何?快讓我們看看。”


    周蔚苦笑,“沒事沒事,不嚴重,就是滾下來肩膀先著地了。”


    戚潯隻怕他傷到骨頭,“快給我看看,我雖是個驗屍的,卻也懂些醫理,你別忌諱便好。”


    周蔚哪裏會忌諱她是仵作,隻是覺的丟臉的緊,“真沒大事……”


    “阿彌陀佛,周施主還是好好讓我們看看,若是傷的重還要及早醫治才好。”


    周蔚隻好鬆開手,戚潯也想不到那許多,將他領子拉開,果然看到他肩頭紫紅一片,她上手在他肩骨上一捏,瞬間痛得周蔚打抖,可戚潯細查片刻卻鬆了口氣,“應當沒傷到骨頭,是跌打傷,找些跌打藥酒擦擦便好。”


    慧能鬆了口氣,“寺中有跌打藥酒,小僧給施主找!”


    戚潯將周蔚拉起來,“走幾步看看,看有沒有別的傷——”


    周蔚拉好領子走了幾步,腿腳倒是完好,就是身上幾處泛疼,應該都是擦傷,戚潯和慧能都放了心,戚潯往上看了看,“先送你迴寺內治傷,待會兒我還要去看看別處。”


    周蔚有些無奈的往山壁之上看了一眼,邊走邊道:“確定當日是有人故意為之了?”


    戚潯應是,“順著山壁滾下來砸不到李聰,將石頭拋下來卻不一樣,這樹影擋著,若是兇手刻意隱藏身形,底下看上去根本看不到他。”


    說至此,戚潯忽然問道:“慧能師父,你說當日楊家公子在後麵看碑文,他是在何處看的?”


    慧能忙道:“當日後山碑林有兩人,楊施主在東側,另一施主在西側,西邊的施主第一個發現了李施主受傷,便到角門處喊人,小僧和幾個師弟過來的時候,楊施主正從東邊樹林出來,隨後很快其他香客聽說後麵出事了,便也都圍過來探看。”


    三人沿著山道迴到竹林邊,戚潯看向東西兩側,“兇手行兇,有可能是一時衝動,也有可能是早有謀劃,畢竟落石殺人存著不定可能,而他拋石之地在東,東西兩側都能看到山壁之下的山道,卻隻有東側能看到兇手行兇。”


    周蔚捂著肩頭道:“難道說楊鬆當日看到兇手行兇了?那謀害李聰的人是誰?”


    戚潯星眸半狹,“那就要去看看文殊菩薩殿在何處了。”


    周蔚腦子轉過彎來,“你是懷疑李赫?”


    慧能說過,當日事發之時,李赫說他在文殊菩薩殿上香,周蔚自然記得,他驚訝的道:“所以,這案子也有可能是哥哥謀害弟弟?”


    戚潯頷首,見他受傷難受,便道:“先去給你治傷。”


    周蔚應好,三人便迴了禪房,慧能去找藥酒的功夫,戚潯歎息的道:“小周啊,果然還需曆練啊,今日這工傷我該如何對少卿大人稟告?”


    周蔚疼的咬牙切齒的,“那山壁陡峭的很,便是少卿大人來了也要出意外!”


    戚潯不再笑他,“待會兒讓慧能師父幫你上藥酒,我去文殊菩薩殿看看,我懷疑當日李赫根本不在殿中。”


    周蔚道:“這偌大的寺廟到處都是香客,他怎敢撒謊的?”


    “李家每月都來上香,他自然對寺內外十分熟悉,要想抄近路迴避人群,應當不難。”


    戚潯話音剛落,慧能拿著跌打藥酒迴來,戚潯提出自己去看文殊菩薩殿,慧能便將昨夜見過的慧靈叫了過來,令他帶路。


    戚潯道謝,跟著慧靈出了禪房,他已被慧能告知當日李聰的意外是人為,此刻憂心忡忡的問:“戚施主,若李施主第一次意外是人為,可第二次意外難道也是人為?”


    “我正是如此懷疑的,還要小師父稍後帶我去楊鬆所住的殿閣,以及他們的馬車停放之地去看看。”


    慧靈應是,神色沉重起來。


    二人沿著寺中迴廊穿行,不多時便到了文殊菩薩殿前,慧靈道:“此殿在正殿西側,平日裏香客不算最多,不過虔誠的香客,會每個殿閣都來上香,當日李施主出意外那日,因下大雨,寺內香客並不算多。”


    戚潯往後山的方向看去,“此處可有捷徑往後山去?”


    “有西角門,請隨小僧來。”


    慧靈帶路往西,穿過兩處佛堂,便到了西角門,此門出去正是在整個後山西邊,在西側碑林之外,同樣翠竹掩映,小徑通幽。


    戚潯出角門,沿著小道一路往東,很快至他們下山的路口,再往前走幾丈,入竹林深處往山崖邊走,便是落石之地,當時東西碑林雖然都有人,可若兇手熟悉地形走的極快,便有可能躲過一切視線。


    戚潯這時又問:“當日發現李聰之時,他傷勢有多重?”


    “李施主已經被砸暈癱倒在地,他在山道上唿救片刻,引得一位看碑林的香客發現,這才過來喚人,後來我們找到李施主,是師兄將他背迴來的。”


    由此可見,李聰遇襲之後,並未立刻被發現,如此正給了兇手逃走的時間差,她轉身往迴走,待迴到文殊菩薩殿前,又請慧靈帶路,“師父可否走迴廊去當日李家住的禪房?”


    慧靈道:“自然,請隨小僧來。”


    二人從另一方向的迴廊往禪房去,這一路上所行之處皆有頂蓋,是淋不到雨的,可當日見到李赫之時,他卻是淋雨歸來,戚潯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待到了李家禪房,慧靈又指著西側的一處禪院道:“那裏便是楊家大公子齋戒之地。”


    兩處禪房並未同院,卻又隻是一牆之隔,戚潯請慧靈帶路往禪房去,在外探看片刻,又問慧靈,“那李家和楊家,每次來寺中的車馬停在何處?”


    “在東側跨院外的馬廄裏。”


    慧靈在前帶路,邊走邊道:“車馬都不入寺內,香客們到了寺門外,會從寺門向東繞行至馬廄和停放馬車之處,小廝們停放好車馬,便會由馬廄這邊的側門入寺內,香客們要離開之時,有許多人也從此處直接乘上馬車,您和周施主的馬兒如今也在馬廄裏。”


    迦葉寺占地闊達,除了山門,另有三處出口,戚潯跟著慧靈一路往東,沒多時便到了馬廄,馬廄有專門的僧人負責看管,見到慧靈來了,立刻出來行禮。


    慧靈指著眼前僧人道:“慧謹師兄是負責看管車馬房的。”


    戚潯當下便問:“慧謹師父可記得李家出事的二公子?”


    慧靈道:“就是出意外的那位施主,這位女施主是大理寺之人,來問案子的。”


    慧謹麵露恍然,“自然記得的,因此事李家曾來寺中問責,官府也來寺中調查過,不過此案已經斷定與寺內無關,不知如今又有何變故不成?”


    戚潯緩聲道:“我想問問您,李聰出事當日的經過,不知您可還記得?”


    慧謹行了個佛禮道:“自然記得,此前衙門來問,小僧便答過多迴,那日李施主獨自一人來上香,來時小僧未曾看見,是車夫將馬車停過來的,停好之後,車夫入寺內倒座房歇息吃茶,半個多時辰之後,李施主便由側門出來,當時也未生出什麽古怪,他們直接駕車走了,直到兩日後,我們才知道李施主出事了。”


    戚潯繼續道:“還請您仔細想想,當日可曾離開過此處,有沒有看到其他人來此處露麵過?”


    慧謹蹙眉細想,“當日小僧未曾離開,因需要看守的車馬不少,此處是不離人的,中間有兩位香客乘著馬車離開,還有……還有兩位香客來取過東西。”


    “來寺中齋戒久住的香客會卸下馬車停放在西邊大棚裏,馬兒留在馬廄喂養,當日來當日走的香客則會將馬車停放在外麵由小僧們喂養看守,小僧記得當日是一位楊施主帶著小廝來過,還有一位何姓施主也來過。”


    慧謹神色一振,“是的,小僧未曾記錯,因當日楊施主說自己丟了東西,小僧還和他的小廝在棚中搜尋過,那位何姓施主則是來取馬車裏遺留的包袱,來了取了便走,前後不過幾息功夫。”


    戚潯心底疑竇驟生,“怎丟了東西?當日是何情形,煩請您說細一些。”


    “他們卸下馬車停放好之後便未曾管了,一般情況下,我們都要求香客們將馬車之內的東西全部帶進寺內,此處雖是有人看守,可因大棚不上鎖,若有人進出取什麽,我們也是不阻攔的,當日,小廝說楊施主在馬車內遺留了一卷抄寫好的經文不見了。”


    慧謹指著西麵的大棚,“於是小僧便和小廝去找,想著是不是當日卸馬車之時掉在了棚內何處,找了半盞茶的功夫未曾找到,楊施主便說算了,說可能是他記錯了,那經文留在了家中也不一定。”


    “當時楊鬆站在何處?”


    慧謹指著眼前的馬廄馬槽,“就站在外麵,他還懷疑是當日取了東西走在路上遺失了,還在外麵的馬廄之中搜尋過,卻也未見到。”


    戚潯看向不遠處的馬廄,馬廄內馬槽幾排,又堆放著不少草料,若有人在期間穿行,不容易令人看清動作,“當時外麵無人?那您也不知他在外搜查之時做過什麽?”


    慧謹點頭,“是,小僧隻記得他去馬廄裏走動過,具體搜了何地,小僧並未細看。”


    半盞茶的功夫,足夠一個人在馬車上做手腳了,可楊鬆會是做手腳之人嗎?車軎和車轂鬆脫,這需要懂行之人才能做的不留痕跡,若太過明顯被人發現,就失去了意義。


    戚潯又在馬廄和大棚之間來迴探看片刻,將地形記清後便與慧謹告辭,返迴禪房的路上,戚潯問慧靈,“慧靈師父,李家既然每個月都來上香,你們應當對李家一家四口十分熟悉才是?”


    “還算熟悉,李夫人每逢佛誕也會來小住兩日。”


    戚潯看向慧靈,“那您覺得他們一家四口關係如何?”


    “這……小僧是出家人,不敢妄言。”


    戚潯道:“無需您下判斷,您隻說所見便可,李聰若是為人所害,那他便是含冤被殺,您也一定不想看到真兇逍遙法外。”


    慧靈沉吟片刻,“李家一家都十分篤信佛門之道,就從來寺內上香來看,李老爺對李夫人可謂言聽計從,李夫人對二少爺十分疼愛,與大少爺就稍顯冷淡,李老爺也是如此,大少爺雖是長子,卻時常跟在三人之後,也頗為沉默寡言。”


    戚潯心中有了數,又與慧靈致謝,待迴到禪房,便見周蔚早在禪房之外等著她,戚潯上下打量他片刻,“可用了藥酒了?”


    周蔚應是,“用了,沒大礙。”說完摸了摸臉,“就是破相了。”


    周蔚本生的清秀,此刻兩道血痕橫在臉頰上,頗為醒目,戚潯安慰道:“傷口結痂以後會淡下去的,不怕以後娶不到夫人。”


    周蔚哀怨的瞪著她,慧能從房內走出道:“周施主身上還有些擦傷,不過都不礙事,迴京之後,再用兩日跌打藥酒便可。”


    戚潯連忙應是,又道:“勞煩兩位師父,我要查問的都查問清楚了,眼下我們便要告辭迴京了,若案子還有疑竇,可能還要來寺中叨擾。”


    慧能和慧靈齊齊念了一聲佛偈,一齊將二人送至馬廄之外,戚潯看周蔚,“可能騎馬?”


    周蔚自道無礙,二人翻身上馬,很快便往山下馳去。


    下山走的更快些,不多時便到了昨夜那陡峭臨山崖的彎道,戚潯越看越像李聰出意外之地,又在路邊停駐片刻方才啟程迴京。


    此事日頭高懸,已近午時,戚潯邊趕路邊琢磨兩樁案子,越像也覺得可疑之處甚多,這兩件案子起初都像極了意外,而最容易引起懷疑之人,偏生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楊梧出事之時,楊鬆人在迦葉寺,李聰出意外之時,李赫又遠在京城,便是再如何引人懷疑,卻也絕不會有人將他們當做兇手。


    而李家和定安伯府毫無牽連,唯一一次接觸,便是慧靈所言的送藥,可送藥膏也不過片刻,說到底還是萍水相逢,就算被人看見也不算什麽,而兩樁案子相隔小半年之久,就更不易令人生出聯想。


    天時地利占全,唯獨欠缺了人和,李聰出事,李赫得利,楊梧身亡,楊鬆暗喜,人心再如何複雜幽微,線索再如何繁複難解,利益因果卻是一目了然,戚潯深吸口氣,很多時候真相就在眼前,隻是人們被表象蒙蔽了雙眼難以發現。


    而如果真是她想的那般合作交換殺人,那楊梧之死,又是在何處呢?


    李家是茶商,必定有多處產業,而柳兒巷至西市遍布著茶鋪茶樓,這其中是否有屬於李家的產業?想到此處,戚潯腦海中忽而閃過一念,他們當日在城西搜查之時,不是正有一家茶樓養過魚嗎?那處茶樓以山泉水烹茶,豈非正好養百色閉殼龜?


    戚潯眼瞳放亮,不由加快了馬速,又對周蔚道:“咱們得快些迴京,今日除了要見少卿大人,還要去一趟京畿衙門。”


    周蔚問:“兩件案子的確有關聯?”


    “十有八九了!”


    周蔚便頗為篤信的道:“你說十有八九,那便一定是!”


    戚潯揚唇,策馬下了棲雲山。


    馬兒在迦葉寺喂的飽,腳程自然快,她二人不曾停歇的趕路,迴京城之時正是日落時分,融金般的餘暉灑在二人肩頭,映出兩張汗津津的麵孔,入城門一路疾馳,至大理寺之時,最後一抹晚霞如繽紛的火舌般燦爛。


    “大人!戚潯和周蔚迴來了——”


    門口當值的差吏一聲大喊,又迴頭對戚潯道:“大家都在等你們!”


    戚潯隻以為這個“大家”是大理寺眾人,可她剛走到台階之下,卻一眼看見大理寺正堂之中有許多人,上首位上,赫然坐著傅玦,一旁覃文州和李廉也在,戚潯一驚,快步進堂中行禮,而後才詫異道:“王爺和覃大人怎麽也在?”


    傅玦不動聲色的看著戚潯,又看了一眼明顯掛彩的周蔚,宋懷瑾迎上來道:“戚潯,你去大理寺,是不是查到了楊家的案子和京畿衙門的一樁案子有關?”


    戚潯很是意外,宋懷瑾怎會洞悉?!


    這時她又看向傅玦和覃文州,心底漸漸明白,傅玦也是看過李聰案卷宗的!


    “大人,正是如此,卑職是覺得楊鬆有疑,又聯想到了在京畿衙門看過的案子,這才生了疑竇,不過卑職並未憑據,此推測近乎奇想,這才想親自去一趟迦葉寺。”


    李廉這時忍不住問:“如何?你查到了什麽?”


    戚潯忙道:“李捕頭,覃大人,卑職此去迦葉寺,先是查問到了楊鬆去齋戒的時辰,發現李聰兩次出意外,楊鬆都在迦葉寺,雖然表麵上他們並不認識,可楊鬆人在迦葉寺,便有了行兇的可能性。”


    “卑職還了解了李聰第一次遇險的經過,卑職發現,李聰被落石擊中,並非意外,而是人為,這個人,很有可能是他的哥哥李赫,李赫謀害李聰不成,其殺人行徑卻被楊鬆看見,因事發之時,楊鬆也在迦葉寺後山竹林之中。”


    李廉和覃文州皆是色變,覃文州問:“第一次意外是人為?可確定了?”


    戚潯立刻將他們如何試驗,又如何發現山壁之上有石棱道來,“若是雨天落石,石頭滾下去是不可能砸到李聰的,隻有人為這一種解釋,為了試驗個明白,周蔚還負傷了。”


    宋懷瑾早就發現周蔚受傷,此刻問道:“怎麽迴事?可嚴重?”


    周蔚道:“沒大礙,戚潯已經幫卑職看過了,肩上沒傷到骨頭,身上也都是擦傷,還在寺內用了跌打藥酒,緩幾日便能痊愈。”


    宋懷瑾放下心來,一旁的傅玦卻蹙了眉頭,周蔚此話說的不清不楚,照他的意思,看骨頭和藥酒都是戚潯幫忙?傅玦削薄的唇角瞬間抿緊了。


    戚潯著急說案子,便接著道:“楊鬆彼時在後山看碑林,是最早去圍看者之一,而李赫在當日事發後並未第一時間到場,後來出現,他卻淋了雨……”


    戚潯又將寺內地形說完,“卑職懷疑李赫在說謊,他淋雨不是著急趕迴抄了近路,而是在後山傷人之時被淋濕。至於李聰後一次意外,卑職問了寺內看守車馬房的師父,楊鬆當日找了由頭去車馬房,有足夠的時間在李聰的馬車上動手腳。”


    戚潯將慧謹所言詳細說了一遍,最終下了結論,“這兩樁案子皆是疑點重重,如今又有如此牽連,卑職有理由懷疑他們是合作殺人,而如果楊梧是李家大公子所害,那我們的調查便有了更明確的方向,隻是如今暫未尋到直接證據。”


    宋懷瑾這時看了傅玦一眼,“你說的方向,可是說李家在城西的茶樓?”


    戚潯應是,也不自覺看向傅玦,她料定,這些線索,必定是傅玦給的,可她卻疑惑,傅玦是如何在有限的了解中有此推測的?


    “你迴來之前,王爺一早便和覃大人到了衙門,他的推斷與你一致,他還說,你在迦葉寺必有所獲,想知道案子的全部真相,隻需要等你迴來便可。”


    宋懷瑾大抵也覺傅玦料事如神,又接著道:“按照王爺的吩咐,我們已經派人去城西查了李家的產業,你猜怎麽著,上次我們去過的清風茶樓便是李家所有,而我們去城南調查的人迴來,說他的確給城西一位李少爺賣過百色閉殼龜,是半年之前的事!”


    戚潯心神大振,她在路上的猜測,果然沒錯!而她更沒想到,她在迦葉寺忙著調查李家案子之時,傅玦已在京中有了安排,城南更得了直接人證!


    宋懷瑾此時將腰刀一握,“別的不說,這百色閉殼龜的線索便是實證,如今我們有理由去搜查清風茶樓並拿人了!至於和楊鬆有關的證據雖暫缺,但不著急,我們先從李家入手!若他們是合作殺人,那一邊定了嫌疑,另一邊便不攻自破。”


    宋懷瑾轉身看向傅玦和覃文州,“王爺,覃大人,那我現在便去清風茶樓?”


    傅玦頷首,覃文州道:“讓李廉與你同去,今夜我不走了,就在衙門等你們的消息!”


    宋懷瑾應好,又迴身看戚潯和周蔚,“你們這次辛苦了,可先下值歸家去,明日來衙門,必已有結果。”


    戚潯和周蔚的確疲憊不堪,便先應了,宋懷瑾則點了謝南柯等人離開,沒多時,大理寺衙門裏的人一走而空,戚潯和周蔚對視一眼,二人齊齊告退迴值房。


    傅玦未曾出聲,覃文州放了二人離去,看她這一番同進同出,傅玦眼底一片深長之色,他對覃文州道:“覃大人在此等候,本王先走一步。”


    覃文州起身相送,很快傅玦便出了衙門。


    戚潯和周蔚迴值房,先各自洗了一把臉,戚潯又交代周蔚,“迴去記得給傷處上藥,萬莫大意。”


    周蔚心底暖融融的,“我知道,你眼下要歸家?”


    戚潯看了眼天色,心道的確不早了,便點頭應是,二人便一同出了衙門,待要上馬背,遠處林巍卻駕著馬車走近,林巍道:“戚姑娘,我們主子有話與你吩咐。”


    戚潯一呆,周蔚也有些意外,他遲疑著看向戚潯,戚潯隻得對他揮揮手,又轉身往傅玦的馬車處走,周蔚欲言又止,卻到底有些忌憚傅玦,不得不催馬離開。


    戚潯走到車窗之外,恭敬的道:“王爺有何吩咐?”


    車簾掀起,露出傅玦那張俊朗非凡的臉來,而四目相接的刹那,戚潯便瞧出傅玦此時心緒不佳,她心底咯噔一下,想到了昨日自己哄騙人的行徑。


    “戚仵作好大的膽子。”


    傅玦開口便坐實了戚潯的猜度,她雖是心虛,麵上卻強做鎮定,又佯裝無辜模樣,“怎麽了王爺?卑職何處惹了您不快?卑職實在惶恐……”


    傅玦看出她是要抵死不認了,正待責問,卻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咕咕”聲,他眉梢一抬,目光下移,落在了戚潯的肚子上。


    戚潯背脊一僵,萬沒想到她肚子這般不爭氣,正想抖個機靈打破這尷尬,肚裏卻又突兀的叫了一聲,她不禁麵上一熱,待對上傅玦那陳雜萬分的目光,隻好苦巴巴的道:“王爺,卑職……卑職餓了……”


    傅玦沒忍住淡哂一瞬,他被她這可憐兮兮的模樣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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