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散,晨曦將起。


    風雨唿嘯的一整夜,滿城上下無一人可成眠。


    等到天明雨勢更大,忙了一宿腳不沾地的人得知渡口傳迴的消息,範世成直接雙腿一軟跌在了地上。


    “截住了?”


    範世成難以置信地說:“江水都堵住了,渡口真的沒被衝垮?”


    “沒……”


    桂盛先一步得到消息,唿哧帶喘地坐在地上說:“驃騎將軍在渡口上方拉出了一道線,號令上下誓死不可後退半步。”


    “昨晚人頭攢動沙袋來往,前後不知往水裏砸了多少東西,湧上來的水愣是又被堵了迴去!”


    綿延百裏的渡口,任何一處決堤都是天降大災。


    昨晚水勢幾度崩潰,閻王爺割命的鐮刀舉起數次,最後又有驚無險地被群起之力摁了迴去。


    桂盛露出個比哭還扭曲的笑,齜牙說:“我打聽到那邊的消息,說驃騎將軍正帶著人沿著渡口打造起斷水的百裏沙牆。”


    “隻要這百裏沙牆打造成了,能把水擋在渡口之外,城內的水不淹死人,與天爭的這一仗咱們就算是贏了大半了。”


    範世成感覺自己就像是饑到了極致,張嘴咬到了滿口的酸杏兒,從喉嚨到眼睛都是又酸又澀,一開嗓還帶著哭腔:“這麽說,守得住?”


    “守得住!”


    徐明陽從外頭大步衝進來,一刻沒停地說:“元將軍帶的援兵已經到了,半個時辰後進城!”


    “這麽多人還鎮不住個洪水,真當這麽多老少爺們兒都是廢物?”


    徐明陽嗷了一嗓子又迅速跑遠,衝著被轉移到後方的花老頭兒喊:“花大爺!”


    “這邊!”


    元才帶來的人不少,全部進入南允是殺雞用了牛刀,沒必要。


    故而在跟徐璈商議好的前提下,元才手中大軍分為多列,分批次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缺乏人手的地方,一次進入南允的有六千人。


    突然多出來六千個壯漢,輪換休息的地方,果腹的吃食都是必須立馬解決的問題。


    徐明陽語速飛快:“元將軍他們來得匆忙,沒來得及帶多少糧草,驃騎將軍吩咐了抗洪期間所需之物由咱們供應,備下的東西足數嗎?”


    “夠夠夠!”


    桂盛趕在花老頭兒出聲前,高舉起手搶答:“別的不敢說,但吃食傷藥衣物全都管夠!”


    “再來六千人也都夠用!”


    範世成呦嗬一聲緊忙跟上:“別處的也管夠!”


    “三少爺隻管轉告驃騎將軍,凡是南潯商會遍及之地,絕不讓冒險救人於水火的大軍吃洪水之外的苦頭!”


    “不光是南允,別處的也都早就準備好了,將軍什麽時候用得上一聲令下,我等定是莫敢不從!”


    徐明陽對著範世成和桂盛叫了聲好,不等多留又匆匆轉了出去。


    元才比預估的時間提前了一刻抵達。


    在入城前,元才看著隨行軍士腰間鼓鼓囊囊的糧草包袱,眉心擰出了一個小褶。


    “咱們何時有這麽多糧了?”


    元才帶軍前來滯留許久,期間一直都表現得遊刃有餘。


    實際上少有人知的是,軍中糧草並不富裕。


    永順帝為君昏聵,連帶著從先帝手中接過來的爛攤子,大多也都是朝中的蛀蟲。


    大軍雖有平叛之名在身,軍餉和糧草一直都緊巴巴的,距離上一批糧草馳援到位,已經有月餘了。


    不該有這麽多。


    緊跟著元才的軍師苦笑道:“軍中的情形將軍也清楚,咱們可拿不出這麽多糧。”


    “那這是?”


    “我傳令下去,做出來給外人看的假把式。”


    軍師悵然道:“與虎謀皮不是良策,縱然是不得已為之,咱們也不得不防。”


    “將軍您想啊,若是被人察覺出咱們的糧草空虛,豈不是又給了對方一個可乘之機?”


    所以在出發之前,軍師就下令讓軍士們想方設法把口糧袋子裝得滿滿當當的。


    至少從外表上看,他們不缺什麽。


    元才錯愕一瞬,半晌後喉頭滾動咽下滿嘴的酸澀。


    可不等這種複雜的情緒在心頭蔓延開來,徐璈就打馬出了城門。


    元才神色微凜:“能得驃騎將軍出城相迎,元某之幸。”


    “元將軍知曉大義前來相助,我多些禮數本也是應當。”


    徐璈坐在馬背上抱拳一笑,調轉韁繩開門見山地說:“洪水勢急,元將軍來得正好。”


    “請!”


    徐璈不多廢話,元才也是無心多說。


    二人一拍即合共同趕往岌岌可危的渡口,下馬不等站定就開始了緊張的調配。


    自江麵撲湧而來的渾濁大浪一次更比一次洶湧。


    人力堆砌起的百裏沙牆綿延而出,一層累一層被大浪反複衝刷,卻始終不曾後撤半步。


    滔天巨浪之下,還伴隨著頭頂不斷落下的雨聲,不是湊近了在對方耳朵邊扯開嗓子吼,不管說什麽都聽不見。


    元才帶來的人及時補足了人力的不足,在渡口上鏖戰一宿的人也終於有了喘息之機。


    陳菁安坐在滿是泥沙的地上,喘著粗氣撞了撞徐璈的胳膊:“你別說,這人倒與咱們見慣了的酒囊飯袋不太一樣。”


    不謀權不為己,哪怕所忠的主不是明君,胸懷裏仍是裝了苦難之下的百姓。


    在永順帝的治下,這樣的人可不多見。


    徐璈喝了口水沒接話。


    陳菁安肚子鼓點造作不已,轉頭看到因為去扛沙袋暫時卸下來,在不遠處堆成小山的口糧袋,伸手夠了一個到懷裏,一邊打開一邊說:“我先掏點兒墊吧墊吧。”


    “等一會兒後頭送吃的來了,我再給人裝迴去,我……”


    陳菁安掏袋子的手猛地僵住,望著抓出來的一把幹草神色複雜。


    徐璈側目看了一眼:“再掏一個。”


    陳菁安二話不說就抓起了下一個,打開發現裏頭裝著的八成都是幹草。


    連著開了幾個袋子,內裏掏出來的東西都大差不差:裝模作樣撐袋子的幹草居多,能入口的正經幹糧都是可憐巴巴的碎末。


    陳菁安一言難盡地放下輕飄飄的袋子:“白子玉之前給我傳了消息,說永順帝聽信什麽得道高人的指點,在戰火頻起之際,還罔顧群臣之意大興修建,要在京都蓋一個奢華無比的行宮寺廟。”


    “蓋園子那麽舍得花錢,就給平叛的大軍吃幹草果腹?”


    盡管早知道朝廷腐朽不堪,但都已經到了這種節骨眼上了,還可以高枕無憂至此,這話誰聽了能不說一聲佩服?


    徐璈單手枕著後腦勺,靠在草垛上閉著眼說:“興國之策或各有不同,亡國之君都是同種姿態。”


    “這有什麽好稀罕的?”


    如果不是永順帝太過爭氣,嶺南大軍的進攻或許都不會這麽順利。


    如此說來,他們還應當感謝永順帝。


    陳菁安嗐了一聲把幹草重新塞迴口糧袋,壓低了聲音說:“我看這元才也是個人物,你沒試著招安?”


    “都是吃一樣糧喝一樣水長大的同我族類,有什麽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做什麽非得動刀見血的?”


    “你可以去勸勸。”


    徐璈少見的口吻複雜,眼睫不動地說:“隻要他願意,別的我可以去做。”


    陳菁安瞠目一刹,末了幽幽歎道:“都說亂世就怕遇上死腦筋,這話果然是沒錯。”


    “這年頭啊,一根筋的人活得不易,命難長。”


    徐璈扯了扯嘴角懶得多言,直到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喧鬧聲才挑眉起身。


    桑延佑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頭,看到徐璈和陳菁安都沒顧得上叫人,轉頭就對著帶來的人喊:“這邊!”


    “帶來的東西都送到這邊!快!”


    堪稱浩蕩的人用扁擔或木棍擔著裝滿東西的大筐,從馬車上擔下來就朝著桑延佑指定的地方放。


    桑延佑胡亂一抹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痕跡,舉起銅鑼大敲了一下,衝著徐璈喊:“姐夫!”


    “帶人過來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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