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門口來往車馬不絕,身遭不斷響起的都是喧雜但尋不出重點的散漫對話。


    車輪滾動和牲畜長鳴的聲響混雜在一處,順著城門往唯一的官道上望去的目光一眼看不到頭。


    桑枝夏受情緒促使怎麽都坐不住,無意識地抓緊了手中的帕子。


    徐璈在邊上安靜陪著,側身擋住迎來的風口,低聲說:“枝枝,你別著急。”


    “宋六已經趕著出城門去迎了,隻要接到人了很快就會到的。”


    桑枝夏嘴唇微動似是想解釋什麽,沉默一瞬後卻隻是輕輕歎氣:“沒見到人之前,哪兒能放得下心呢?”


    平心而論,桑枝夏跟即將抵達的親娘和弟弟其實沒什麽感情。


    原主怯懦,全靠著謝姨娘的以命相護的才能長至成人,能翻找出的記憶中尋遍的所有細節,謝姨娘不是守著黯淡的燭火抹淚,就是在不分晝夜地做針線活兒。


    誰出去可能都無人相信,堂堂桑大將軍府中誕育了一兒一女的侍妾,每月的分例被明裏暗裏地克扣後,竟連溫飽都難以保障。


    謝姨娘白日裏不得不深居簡出,低眉順眼地在嫡母麵前求生存,入了夜等一雙兒女睡去,又要伴著暗暗的燭影做針線活兒補貼生計。


    可就是這麽一個被抽了巴掌都隻敢低頭下跪的軟弱女子,在原主被定下代替嫡長姐出嫁時,出人意料地展現出了自己悍然的一麵。


    桑枝夏喉頭發澀,自嘲道:“主母裏外雙瞞,導了一場蒙蔽人心的大戲。”


    “那時我和母親完全不知道徐家要求換人的事兒,隻當我是被迫代替嫡姐出嫁,是要被送去徐家赴死。”


    “母親第一次違逆了我爹和嫡母的命令,以死相求,想求他們放我一條生路……”


    謝姨娘想用自己的命來為桑枝夏搏一個看得見光的來日。


    哪怕是嫁給市井尋常的販夫走卒,哪怕是去農間務農植桑,那也比徑直跳入徐家這個即將覆滅會丟了性命的火坑更強。


    然而拙劣的計謀未能得成,反而被嫡母拿捏住了把柄。


    桑枝夏深深吸氣:“桑夫人以我母親的性命要挾,迫使我聽話順從。”


    “說起來……”


    “當初還多虧了我弟弟哭鬧了一場,不然你大概都見不著我活著的時候是什麽樣兒。”


    桑枝夏出嫁那日到處都亂糟糟鬧哄哄的。


    謝姨娘被罰暈死過去關進了柴房,桑枝夏的身邊全是桑夫人留下的好手看管,為的就是防止她自盡。


    桑枝夏以淚洗麵熬至天明,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被送進比冰窖暖不了幾分的喜房中的是兩碗藥。


    一碗是軟筋散。


    一碗是要命的毒。


    桑大將軍高瞻遠矚,還事先察覺到了風聲不對。


    徐家鼎盛時,與之結為姻親是錦上添花的大好事兒,這樣的好事兒輪不到桑枝夏。


    可徐家一旦落敗,嫁入徐家的女兒就會成為桑家的累贅,無人想見這樣的累贅活著。


    所以打從一開始決定讓桑枝夏上花轎,這些人就打定了不讓桑枝夏活過新婚夜的念頭。


    隻要桑枝夏死在了新婚的頭一晚,不管徐家接下來的境況如何,桑家都可以名正言順地甩脫爭議,完美避開這一波風浪。


    喜房內桑枝夏剛被人捏著下巴灌進了第一碗軟筋散,正嗆得生來死去不知今夕何夕,門外傳來一陣喧鬧,就看到五歲的弟弟衝了進來。


    桑延佑衝進來打翻了婆子手中的毒。


    精致的描金小碗在地上翻滾出了大片不祥的黑色,桑延佑瘋了似的衝著撲過來的丫鬟婆子死命撕咬:“姐姐不喝!”


    “姐姐喝了會死的!”


    喜房內瞬間混亂不堪,誰也不知道那麽丁點兒大的娃娃是哪兒來的力氣大鬧。


    這些人上躥下跳忙著去抓桑延佑的時候,徐家接親的隊伍到了。


    再熬一碗顯然是來不及了,桑夫人來不及多做打算,隻能湊在桑枝夏的耳邊咬牙警告了幾句,走的時候還抓走了不斷踢打哭鬧的桑延佑。


    桑枝夏一開始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這些混亂了。


    畢竟她一睜眼就是被徐璈反手摔了一臉休書,接下來混亂且艱苦到險些活不下去的流放路太過印象深刻,原主經曆的這些細節其實已經迴憶不清了。


    但桑枝夏沒想到自己此時再迴頭去想,居然曆曆在目全都記得。


    桑枝夏心口像堵了一坨浸水棉花似的沉甸甸地壓著,反複吸氣後才啞著嗓子說:“我不知道此後我娘和弟弟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的確是被流放到了西北,初到這裏的日子是不好過。


    萬幸盲婚啞嫁也得了個體貼的好丈夫,家中雖有波折,至今也算和睦。


    可謝姨娘和弟弟呢?


    她被流放出西北之時,謝姨娘病重,弟弟被帶走不知去向。


    後來她看不見的那些日子,這對母子是怎麽熬過來的?


    說不定是剛在京都桑家緩過一口氣,謝姨娘又馬不停蹄地擔心起了遠在西北的女兒。


    從第一次送到的衣裳碎銀,再到後來每隔著半年就要送到的各種東西,每一次不管送的是什麽,都一定還附有一袋碎銀。


    那些東西細究起來其實不值錢。


    可無人知道,為了那些能千裏迢迢送到女兒手中的瑣碎的銀兩,謝姨娘舉著針線熬了多少日夜。


    桑枝夏每收到一次,看到那些一看十兩一個的碎銀子,心口就會漏出一個破風的大洞。


    可她所有的牽掛都無從宣泄,隻能跟玩兒似的和謝姨娘搞你來我往的遊戲,爭取下一次送迴去的銀子更多。


    有意思的是不管她送迴去多少,下一次還是會被送迴她的手中,甚至比送出去的更多。


    徐璈聽著這些往事,眼底暗色反複掀起漣漪,深深吸氣把衝至心口的戾氣強行壓製迴去,竭力換作緩和的語調說:“你之前不曾說起過這些細節。”


    桑枝夏跟他大致提起過桑家的事兒,可每次都隻說個囫圇。


    徐璈怕她想起不開心的事兒不敢多嘴,不曾想其中竟是還有這樣的周折。


    桑枝夏苦笑低頭:“主要是也沒什麽可說的。”


    “我娘在家中的日子過得艱難,還總是報喜不報憂,不管問什麽都通篇說好。”


    “沒真的見到人之前,說什麽也都是虛的。”


    “不過徐璈……”


    “嗯?”


    徐璈把桑枝夏肩上滑落的披風往上提了一截,低頭輕輕地說:“枝枝?”


    桑枝夏笑起來牽住他的手,用隻有徐璈能聽到的聲音說:“你能記得我說過的話,暗中照拂他們,我很開心。”


    是真的很開心。


    對自己很重要的人被徐璈悄悄地放在心上。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徐璈暗中鋪好了遠離京都的路,以一種桑枝夏絕對想不到方式把人接了出來。


    背井離鄉被迫在此安家又怎麽了?


    一家人都在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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