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白說得情真意切,仿佛字字肺腑。


    桑枝夏聽完飛快地閉了閉眼,苦笑道:“江少爺,你要更多的糧,隻是為了封地的百姓麽?你確定?”


    “那不能夠。”


    江遇白坦蕩得簡直令人害怕,用最溫和的表情說出了最驚人的話:“嶺南數十萬大軍每日耗糧數巨,更多的當然是會送往軍營之內。”


    “嫂夫人跟西北大營中的陳年河熟悉,想來也清楚軍中的糧草消耗,少了當真是非常頭疼。”


    桑枝夏看著滿臉真誠的江遇白,腦袋足足大了一圈。


    她現在也覺得很頭疼。


    “江少爺,這樣的話你說得我們聽不得,軍中糧草一事也絕對不是我們能摻和的。”


    “可是我已經說了。”


    江遇白無辜地眨了眨眼,看著徐璈說:“我還想邀徐璈入夥,等事成了給徐璈個大官做。”


    “我……”


    “嫂夫人,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有些事兒不是避開就能躲過的。”


    江遇白很是唏噓地眨了眨眼,感慨道:“嶺南雨水豐潤,農耕頗豐,可嶺南封地在內的八城十六郡縣,哪怕是風調雨順,也年年都有百姓被活活餓死,嫂夫人可知為何?”


    “江遇白,你……”


    “徐璈我沒在跟你說話。”


    江遇白糟心地橫了徐璈一眼,沒好氣地說:“農場是我嫂夫人的,糧種也是她的,你多什麽嘴?”


    拉攏不了徐璈,江遇白索性就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桑枝夏的身上。


    桑枝夏無比發愁地拉住了徐璈,無可奈何之下選擇當個聽客:“願聞其詳。”


    江遇白麵露譏誚,嘲弄道:“因為苛政苛稅。”


    按朝中律令,凡是朝中領土,每年征收的各項稅收都是定數,區別隻在於地域不同導致的差異,可大體規矩變動不大。


    但嶺南施行的是與別處都不同的法中法。


    別處隻需繳稅三分,嶺南便是翻倍。


    無視當年的收成年獲,嶺南每年被迫送往京都的各項賦稅,都是別處的數倍之巨。


    如此苛稅苛政之下,嶺南百姓苦不堪言,卻又無計可施。


    “先帝在時,包括嶺南在內,封地王共六位,可當今治下其餘五個封地王都先後亡故,如今剩下的封地王隻剩下了我父王一人。”


    “我父王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嶺南每年用子民的性命換作了稅銀,伏低做小保來的暫時安定。”


    “可這注定隻是暫時的。”


    當今野心狂肆,對嶺南的防備之心多年未減,甚至想再三逼迫嶺南走入絕境,好為發兵征討尋出個可靠的由頭。


    嶺南的王和底下的百姓為此受累多年,生出反意隻是時間問題。


    籌謀隱忍十多年,如今也差不多是到野心迸出僵局乍破的時候了。


    因為不反就隻剩下了死路。


    桑枝夏安靜聽著沒說話。


    江遇白話鋒一轉微妙道:“嶺南處境如此,嫂夫人以為徐家如何?”


    “徐家?”


    桑枝夏垂眸斂去了眼中情緒,淡淡道:“徐家的大難已經遭過了,榮耀不再,罪名深負,往後子孫數代都隻是尋常百姓,還能有什麽波折?”


    “是麽?嫂夫人真是這麽想的?”


    江遇白笑道:“徐家是獲罪流放了,可徐家人還活著啊。”


    “徐家在軍中積攢百年的威望尚在,徐家如今手中的東西宛如赤金銀礦,貪欲驟起,手中至寶皆可化作利刃,寸寸傷人性命。”


    “屆時掀起的,何止是風浪波折?”


    稚子抱金行於雪地,必將惹來覬覦之徒。


    這話不光是放在嶺南適用,放在徐家滿門的身上也半點不顯突兀。


    在某些上位者眼中,徐家的人還活著,那就是必須鏟除的隱患。


    桑枝夏暗暗攥緊了衣袖,不緊不慢地說:“我若是拒絕的話,江少爺是打算把西北的事兒傳迴京都,借此徹底斬草除根麽?”


    江遇白啞然失笑:“那倒是不至於。”


    “嫂夫人放心,我雖是難免惱火,也犯不上用這種手段。”


    如今的嶺南一脈曾受過徐家的恩,不管事成與否,情誼仍在。


    桑枝夏聞言放心不少,苦笑道:“那就是說,在引來屠夫之前,徐家目前還是安定的。”


    桑枝夏站起身,在江遇白錯愕的目光中雙手舉起茶杯,認真道:“小王爺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隻是茲事體大,我隻是個婦人懂得不多,也做不得主,此事我隻怕是幫不上忙。”


    “以茶代酒,我在此為辜負的好意給小王爺賠罪。”


    桑枝夏仰頭將杯中冷卻的茶水喝盡,杯底一亮再不言聲,意思卻很分明。


    徐家的來日或許隱患頗多,但徐璈和桑枝夏目前的想法一致,並不打算牽扯入更複雜的漩渦。


    江遇白要笑不笑地眯起了眼:“嫂夫人不多想想,這就是迴絕了?”


    “是。”


    桑枝夏不卑不亢地垂下了眼,淡聲道:“嶺南百姓現在的確是日苦難熬,可至少是有命在,若起戰火,興亡之下能保命的又有幾何?”


    得到更多的糧食,養出更多的大軍。


    刀鋒相撞之時,殞命的也仍是現在被迫餓死的人。


    甚至更多。


    桑枝夏無意瞥見野心下的刀鋒一角,也不想為注定用血肉填平的霸權欲望添磚加瓦。


    這跟她最初想要的不一樣。


    桑枝夏拒絕得幹脆,出人意料的是江遇白臉上不見半點惱色,甚至還笑著喝完了桌上的涼茶。


    “嫂夫人是爽快人,我合該領情。”


    “不過我還是剛才的意思也不會變,嫂夫人若是什麽時候改了主意,大可讓徐璈給我遞話,什麽時候都可以。”


    半刻後,徐璈單手攬著桑枝夏的肩出了驛站。


    桑枝夏翻身上馬,看著驛站內沒垂首恭送的謝首領等人,眼底壓著焦急:“他說想去村裏看看,你怎麽就答應了?”


    這人就是衝著糧種去的,要是讓他進了村,那不是跟蝗蟲進了稻田沒區別麽?


    徐璈站在邊上幫桑枝夏整理了一下馬鞍,不緊不慢地說:“同不同意他都會去的。”


    江遇白把話擺在了明麵上說,為的就是避了戒備懷疑,也算是跟徐璈和桑枝夏先透個氣。


    可話既是說出口了,徐璈答應或是拒絕其實都是一樣的。


    桑枝夏記得額角浸出了汗:“那咱們現在迴去?萬一……”


    “枝枝,不會的。”


    徐璈調整著馬走到桑枝夏的身邊,伸手把她肩上的披風整理好,輕輕地說:“祖父在村裏,出不了岔子。”


    “枝枝,你別忘了西北除了咱家的糧,還有另外一個地方。”


    桑枝夏腦中閃過一道白光,訝然道:“你是說,西北大營的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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