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確是不行了。


    一口氣懸了那麽久,熬到整個人隻剩下一層枯皮包裹著枯肉,熬到氣血幹枯油開燼散。


    在徐家寬敞明亮的新屋落成,即將舉家搬入的時候,終於是徹底熬不住了。


    桑枝夏等人得了消息趕著迴去,進家門就看到了都在院子裏的人。


    就連大半年不曾露麵的徐二叔也來了。


    許久不見的人身上更添了許多肥肉,穿戴打扮瞧著也不比誰差,進了門卻找了個角落兀自待著,一臉緊繃的陰沉,也不願開口跟誰說話。


    當然,也沒誰上趕著去搭理他。


    見桑枝夏喘氣都不勻,許文秀趕緊示意徐嫣然給她端了一碗水,低聲說:“你祖父在裏邊陪著呢,也不讓誰進去,先在這邊守著,若有萬一……”


    “也好及時應對。”


    老太太亡了,徐家發喪定是要辦一場。


    雖說現在一切比不得從前的排場,諸多細節也不能疏忽了,否則傳出去就是徐家的笑話。


    徐三嬸拉著桑枝夏到邊上坐下,擔心她年輕不懂這些忌諱,小聲提點:“萬幸喜木什麽的都是提前備下的,該有的白布麻衣也都準備好了,隻是老太太走得不容易,前後遭了不少罪,孝子賢孫守靈發喪的時候要吃些苦頭,要連著跪上幾日。”


    村裏的規矩不大,通常都是停靈三日,最多七日便抬棺發喪。


    但按徐家從前的規矩來算的話……


    徐三嬸麵上帶了一絲無奈,苦笑道:“四十九日也是常有的,具體怎麽操持,最後還是得看老爺子的意思。”


    慶幸的是地裏的秋收忙完了,城裏的糧莊和繡莊也都各自打點上了大道,暫時脫手交給旁人處理也耽誤不了什麽。


    否則在節骨眼上把人耽擱下來,誤的事兒可不是一件兩樁。


    雖說是自家的老太太,曾經高高在上的侯府老夫人,可時至此刻,真的為了老太太傷懷的人屈指可數。


    徐三叔倒是真的難受,畢竟屋裏是他的親娘。


    可再大的為子之心被老太太磋磨許久,現在還剩下的也不多了。


    至於徐二叔……


    眼眶發紅的徐三叔扭頭看著他,無聲冷笑:“二哥還曉得迴來?”


    “娘病倒了這麽些時日,前後不知給你送了多少次消息,怎麽唯獨就這迴的聽見了?之前我去找到的都是死人不成?!”


    徐二叔目光閃爍,別過頭惱道:“都說了是迴不來,你……”


    “怎麽就迴不來?!”


    徐三叔罕見地失了態,赤紅著眼低吼:“難不成是有人用繩子拴了你的腳不許你迴來嗎?”


    “不想迴來娘的病榻前伺候,生怕家中的事兒會耽擱了你的吃喝,直說就是,何必找這種三歲小兒都信不過的理由來糊弄我?!”


    “你……”


    “好了。”


    徐三嬸難掩嫌惡地白了紫漲著臉的徐二叔一眼,攔住了自家丈夫勸:“這都什麽時候了,你跟一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吵什麽?”


    “還嫌不夠亂嗎?”


    眼看著徐三叔恨不得擼袖子去跟徐二叔打起來,徐三嬸連忙朝著徐璈使了個眼色。


    徐璈走過來低聲說:“三叔,村裏村外的都看著呢,可不能在這時候鬧出點兒什麽笑話來讓人瞧了。”


    “等等吧。”


    要怎麽鬧徐璈都懶得理會,可不能是現在。


    屋子裏,老太太的氣息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可撐開的鬆垮眼皮怎麽都不願落下,死死地瞪著老爺子像是在說什麽。


    老爺子麵色平靜地看著,默了一刹失笑道:“半世夫妻,你先給我下了毒。”


    “病到現在,你大約也以為是我動的手腳,就像你對我做的那般,對嗎?”


    老太太急促倒氣喉嚨痙攣發出猙獰的嗬嗬聲,抬不起的手在幹淨蓬鬆的被子上用力抓緊,像是在反問難道不是嗎?


    若非老爺子下的毒手報複,她怎麽可能會病成這樣?!


    老爺子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神色譏誚:“不曾。”


    “孩子們端到你病床前的每一碗藥,從藥方到藥材最後再到熬好的藥汁,每一碗都是幹幹淨淨的。”


    “可你自己不是不願意喝麽?”


    “你不敢喝。”


    過度的驚嚇和內心的緊繃摧垮了人活一口氣的那根弦,病倒後的老太太更加疑神疑鬼誰都信不過,見了每一碗該喝的藥,都宛如是見了閻王爺下的催命符,一口不敢碰。


    可既是病了,不吃藥如何能好?


    老爺子眼底譏誚漸濃,在老太太仍是不願相信的悚然目光中,淡淡道:“你若是早些肯張嘴喝藥,這病說不定就治好了。”


    “你瞧瞧,何苦鬧成這樣?”


    無人下見不得光的黑手,無人起不可對人言的歹心。


    老太太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嚇病的。


    她也是自己把自己活活磋磨死的。


    老爺子一時心情微妙不知言何為好,看到老太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偏頭去看門外惦記的人是否來了的樣子,緩緩低頭在她的耳邊說:“別看了,老二也不敢來。”


    “他知道毒殺親父的陰謀敗露,知道你已命懸一線再難保他,那麽個自私自利的狠毒種子,他怎麽敢再來見你?”


    “你瞧瞧,前半生榮華不盡,晚景淒涼至此,這是何苦?”


    自作自受,歹心惡毒。


    老爺子冷眼瞧著老太太纏綿病榻受了數月的罪,眼看著她變成這副不人不鬼卻仍是不願離去的骷髏樣子,心中既無半點恨意,也無半點快意。


    雖曾為夫妻,可也早已是陌路人了。


    至此,可以了。


    老太太不相信老爺子的話,眼底迸裂出掙紮的亮光,費力地蠕動幹涸開裂的嘴唇想發出聲音,可剛一張嘴,老爺子就捏著她的下巴往咽喉深處放了一顆不知為何的藥丸。


    老太太不知從何處爆出一股力氣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咽下去的藥丸帶來無限驚恐,尖銳的一陣倒氣後戛然而斷,死不瞑目地瞪著眼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老爺子垂下眼緩緩伸手,抬手將她閉不上的眼皮合下,聲音微不可聞:“你看,夫妻半世,兒孫滿堂,你從未信過我半點。”


    一顆吊氣的人參百榮丸,輕而易舉就催了命去。


    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老爺子閉上眼收了手,沉沉的話音傳出門外:“都進來吧。”


    “進來再磕一次頭。”


    算是送老太太的最後一程了。


    徐家的老太太沒了,這消息風似的很快就傳遍了村裏上下。


    主家起了喪,家中的孝子賢孫要去幫請的人家門前磕頭問請,請了村裏沾親帶故的人來搭把手,好體體麵麵地把亡者送上山,也好全了死後的這一份兒體麵。


    可徐家在村裏沒有沾親帶故的人。


    靠著徐家的這些人,喪事也體麵不起來。


    正當許文秀等人犯愁時,換了一身素色衣裳的吳嬸帶著自家兩個兒媳來了,進門就說:“一家事百家幫,沒有幹看著的理兒。”


    “我家這些人做不了多的,搭把手還是行的,有啥要做的隻管看著安排。”


    無獨有偶,村裏來的也不僅僅是吳家的人。


    沒依著村裏上門跪請的規矩,人人都是得了消息主動前來。


    老爺子在肩上繞了一道白紗麵露感激,用手抵在唇邊咳了一聲說:“既是入了村,那就按村裏的規矩來。”


    “沒能上門去請,也該在門前把漏了的禮數補上,老三。”


    雙眼通紅的徐三叔低著頭應:“哎。”


    “帶著這些小的把孝服換上,在門前跪迎來客。”


    “是。”


    徐二叔低著頭也想跟著去,誰知老爺子在此時說:“你母親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去跪靈吧。”


    “停靈三日,你一人跪便可。”


    “你去跪著,好生送你母親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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