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馳樂搖頭:“馳騁的馳。”  耿修武說:“不錯的名字。”說完又看了鄭馳樂幾眼,鄭馳樂帶上笑容以後跟那個人倒是不太像了,因為那個人似乎永遠都不苟言笑,正經到讓人受不了。  姓鄭,那就跟葉家沒關係了。  華國將近十億人口,有兩個相像的人也沒什麽好驚奇的。  耿修武也不說話,跟在鄭馳樂往食堂那邊走。  耿修武這次來淮昌是有目的的。  耿家當年因為耿修文的死而發飆,舉家上下都在攛掇耿修武“狠點,狠點,再狠點”,耿修武當時可比關振遠還沒經驗,也不管人家是場麵話還是客氣話,什麽都往狠裏做。  可最近耿家耍不了橫了,因為老爺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家裏又出了幾個惹禍精,忙得他焦頭爛額不算,舊賬還被翻了出來。  耿家全盛時期做什麽都沒人敢吱聲,這會兒就不成了,魏長冶是什麽人?別的地方不說,但凡華中省出去的人哪個會忘記他?至少參加恢複高考以來第一次考試的那批人就對他崇敬有加。  現在過了好些年,那一批人也擰成了一股不小的力量,再加上還有家世本來就不錯的人在領頭,耿家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就連與耿家有世交情誼的關家不也決定在華中省“撥亂反正”,徹底更變耿家當年在這邊定下的發展規劃嗎?  這個當口那些慫恿他“狠點”的人倒是縮卵了,一個兩個不見人,還有更無恥的是反咬一口:“你惹出來的爛攤子你自己去收拾!”  耿修武氣得不輕,卻又拿他們沒辦法。  臨行前耿修武去見葉仲榮就是想尋求解決辦法,葉仲榮在那批知青裏麵有著不一般的地位,在這方麵他有著極大的發言權。  葉仲榮隻給了他一個建議:“解鈴還須係鈴人。”  其實就是家裏那些人的話換個委婉點兒的說法。  耿修武隻能親自跑淮昌一趟。  他當然知道自己和魏其能不可能盡釋前嫌,因為他在來時就得知了魏其能離婚的消息。  魏其能一生中最應該意氣風發的歲月被他毀掉了,美滿的家庭也隨之分崩離析,他能指望魏其能跟他哥倆好嗎?當然不能。  但是他需要魏其能配合自己做出那樣的姿態。  這一點他倒是有把握。  魏其能這個人說白了就是理想主義者,隻要家裏那幫子人不再執著於“報複”、肯退那麽一步幫關振遠搞好華中省,魏其能肯定會答應就算魏其能不答應,成鈞也會勸他答應!  想到成鈞,耿修武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巴巴地跑來求和,那家夥一定會笑死他吧?    第37章 昏招    耿修武想什麽就來什麽,在鄭馳樂敲開校長辦公室時他就看到了成鈞。  仔細一算,他跟成鈞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麵了,真正見到成鈞時耿修武隻覺得陌生。  成鈞也已經四十有餘,但他兩鬢修得短而平直,顯得非常精神。似乎是為了方便行走山路,成鈞穿著最普通不過的便裝,衣袖半撩起,正指著桌上的地圖跟魏其能交談著什麽。  即使是那樣不倫不類的裝扮,他看上去也並不比著裝齊整的耿修武落魄。  有些人無論擺在什麽地方都會閃光。  成鈞聽到鄭馳樂的聲音後也抬起頭,正好對上耿修武的目光。  他站了起來,語氣平和:“耿部長親自下來視察,真是讓我們感到榮幸。”  這話兒明明不帶半點諷刺,卻還是直直地刺在耿修武心頭。  隻有耿修武才知道這些年他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他本就不是天賦多好的人,能被成鈞喊這麽一聲“耿部長”完全是依靠家族那點兒餘蔭。  耿修武看了眼桌上的地圖,說道:“成老師在這邊也過得怡然自得。”  已經提前接到通知,魏其能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到耿修武和成鈞那暗藏機鋒的對話也沒太吃驚。  孟局長那邊之所以親自打電話通知他,就是想勸他別跟耿修武撕破臉,言語中透出來的擔憂和關愛是十分明顯的。  魏其能知道這份擔憂源自於他以前的衝動脾氣。  不過魏其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魏其能了。  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魏書記家的公子”,當然不會給耿修武好臉色看。以前他無懼於跟耿家硬碰硬,無論是妻子阻止還是長輩勸阻都不能讓他低頭。  如今他的妻子帶著兒子離開了他,意氣風發的自己也已經被歲月磨平了棱角,魏其能看到耿修武時心裏出奇地坦然。  這些年來的憤懣與不甘不知不覺也被磨光了。  魏其能禮儀十足地說:“耿部長坐吧。”  鄭馳樂知道自己杵在一邊有點礙眼,於是蹬蹬蹬地跑去給他們倒水,想借機旁聽。  成鈞和他打了那麽久的交道,哪會看不出他那點兒小心思,一個眼神讓他趕緊離開。  鄭馳樂隻能鬱悶地離開。  耿修武注意到成鈞的表情,起了話頭:“這小孩倒是挺機靈的。”  成鈞也不想氣氛太僵,迴道:“這家夥就是機靈過了頭,人小鬼大。小小年紀的,勾搭起人來就特別厲害,嵐山這一片還真沒幾個人不喜歡他的,上次潘明理他侄女過來治腿,治好以後就不想走了。”  耿修武聽他說得仔細,一時有些恍惚,笑罵:“潘明理那家夥自己兒子不疼,對他侄女倒是好得很。”  成鈞說:“兒子就是要粗養,太疼他反而會縱出事兒來。”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仿佛真的敘起舊來,可漸漸地就詞窮了,他們之間除了潘明理這個共同的朋友之外已經無話可說。  成鈞決定終止這並不令人愉快的閑談:“你這次下來到底想做什麽?”  耿修武沉默下來。  成鈞也在場,無疑使耿修武覺得將要說出口的話顯得更為難堪。  耿修武本就不是葉仲榮、關振遠還有他死去的大哥那一掛的,他能力不太出眾,當初他、潘明理、成鈞一起念書的時候成鈞就是拿主意的那個。  潘明理一向看得很通達,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所以始終堅定地站在潘明哲後麵,一切都向潘明哲的決定看齊。  隻有他心有不甘,總是想著要跟大哥一別苗頭,甚至跟著潘明理到軍隊裏熬上一段時間,想靠別的路子出頭。  可當他大哥這座大山真正消失了以後,他才發現坐在那個位置需要麵對的是什麽。那樣的重責並不是他能勝任的,最開始那暗藏的興奮勁頭過去之後,取而代之的就是濃濃的挫敗感因為他似乎怎麽做都不對,總有人在他耳邊說著諸如“如果你大哥還在……”之類的話。  被潑了一次次冷水的耿修武想起了成鈞,通過電話請求成鈞到首都幫自己。  成鈞卻選擇留在淮昌幫助他老師的兒子魏其能。  好友的背棄始終讓耿修武耿耿於懷,可想到耿家的處境,耿修武終究還是收拾好了心情,認認真真地把自己的來意講清楚。  按照他家老爺子的說法,耿家他是撐不起來的,不如暫時退居二線韜光養晦。耿老爺子很看好關振遠,臨行前一再叮囑他把當初搞出來的爛攤子收拾幹淨,好好支持這位“表親”。  自家老爺子隻差沒從病床上跳起來罵人了,耿修武心裏再怎麽不服氣也隻能照辦。  耿修武在心裏掙紮了許久,終於還是低頭向魏其能道歉:“這些年來是我不好,我這次來是想跟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試著找一條好走的路子……”  成鈞和魏其能對視一眼,沉默地看著耿修武。  前些年魏其能不是沒有嚐試過別的路子,可每一迴都被堵了路,一直到他連公考資格都沒了,耿家那邊才肯罷手。  耿修武這時候來說這種話,無疑是滑稽的。  耿修武受不了成鈞那譏諷般的目光,索性把事情攤開來說了。  他破罐子摔破地把自己的處境和耿家的窘況統統開誠布公地告訴成鈞和魏其能。  成鈞和魏其能都是明白人,聽完耿修武的話後就知道他想做什麽了:求和。  魏其能雖然消沉了很久,可這些年也漸漸走出來了。  迴過神來一看,他就明白自己沾著他父親的光在許多人那裏得到了厚待。比如說關振遠,如果他不是魏長冶的兒子,關振遠肯定不會對他另眼相看。  由小見大,雖然他父親已經死了許多年,影響力卻還在。隨著那些崇敬著他父親的人逐漸成長起來,這份影響力不但沒有減小,反而還在逐步擴大。  不管這些人是真的為他父親而出頭,還是假借他父親的名義求名求利,他們都已經凝聚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再給他們一點兒時間,逐漸走向衰落的耿家必然無法與他抗衡。耿家當初壓製他們時有多狠,遭遇的反彈就會有多大。  這就是耿修武“求和”的原因。  耿家想讓那些人師出無名。  魏其能理清了其中的關節,平靜地說:“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答應?”  耿修武語塞。  有人想為魏家鳴不平,有人想為當初名為“報複”實為遷怒的鬧劇討迴公道,為什麽魏其能要答應?  因為魏其能比較理想主義?  因為比起個人的得失魏其能更在意嵐山乃至於整個淮昌甚至華中省的前景?  得要多麽卑劣的人,才會抓住這種心理當籌碼?  耿修武第一次感受到一種令他無地自容的羞愧。  他幾乎找不迴自己的聲音,但想到臥病在床的老爺子,終究還是說出了連自己都覺得無恥的話:“關振遠是我們家老爺子一手保薦的,他的能力和人品你們應該都已經看到了,新城區規劃、嵐山開發、防汙治汙這些重大項目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淮昌現在離不開他。在這種關頭要是起了波折,對淮昌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  關振遠在家中並不是長子,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位,就算關老爺子疼他也不好太過偏心。他能成為淮昌的一把手是因為耿家覺得這邊沒法收拾了,又不想把它交給別人,就將關振遠推了上來。  關振遠倒是一點都不畏難,接手了這種爛攤子也沒有半句怨言,照樣做得有聲有色。  這也成了耿修武的籌碼。  成鈞聽完後覺得怒火中燒,最後卻還是冷靜下來,走到陽台外麵抽起了煙。  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耿修武這個朋友是真的到頭了,往後也許連表麵的平和都無法維持。  耿修武跟魏其能的交談還在繼續,又過了十幾分鍾他才離開。  走的時候耿修武沒有跟成鈞打招唿。  成鈞站在陽台上看著耿修武快步離開教學樓,仿佛覺得背後有什麽在追趕著他似的。  他覺得有些可悲。  以前耿修武雖然不太成熟,但至少心懷赤誠,為人坦蕩。接手耿修文留下的一切後,耿修武就逐漸喪失了本心,先是被權勢驅使著前進,如今又被權勢壓得後退,進退都不是由不得他自己決定。  成鈞摁熄手裏的煙,轉過身就看見了正在鎖門的魏其能。  他問道:“你答應了?”  “答應了。”魏其能看著他手上的煙蒂,說道:“你從來都不抽煙,難得見你破例。”  成鈞苦笑,歎息著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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