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冬青說:“我姓陸,叫陸冬青。” 吳棄疾說:“冬青麽?冬青這種植物從來都不爭春,在冬天開花結果。” 陸冬青聞言抬起頭靦腆地一笑:“我爸也是這麽說的,他說我們的日子雖然苦,但他希望我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要沮喪。” 鄭馳樂一直知道冬青是什麽,可他從來沒想過陸冬青名字的來由。 聽出陸冬青對他父親的敬慕,鄭馳樂不由有些恍惚。 昨天吳棄疾也評價了他的名字,同樣也說了它的寓意,可他對鄭存漢卻隻有排斥。在遠離淮昌的那十幾年裏他從來沒有迴過頭,一來確實百事纏身,二來是心中有怨。 然而迴頭一看,鄭存漢除了不讓他和鄭彤相認、把他送到嵐山之外,對他也沒有半點不好的地方。 他應該迴去看看那個倔老頭的。 鄭馳樂在走神,吳棄疾卻已經對陸冬青說:“我不敢打包票說我能治好你父親的舊傷,因為沒有病人我們是不能判斷病情的,如果等一下你不忙的話就先收攤把我們領過去,我先好好瞧瞧再說。” 陸冬青對吳棄疾有種莫名的信任,他說道:“飯點快過了,我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吳棄疾點點頭:“先把雲吞吃了。樂樂,吃完了別光在那發愣,”見鄭馳樂不知在想什麽,他不客氣地差遣,“幫我迴診所把鎖在櫃子裏的藥箱拿過來。” 鄭馳樂知道吳棄疾準備出手了,所以拿過吳棄疾給的鑰匙就蹬蹬蹬地往迴跑。 見陸冬青覺得有些莫名,吳棄疾說:“這小子大概因為你而想到了什麽事,別看他那大大咧咧的模樣,其實心裏藏著的事多得很。有些東西你看得開,他卻看不開,所以他聽到你的話會難受。” 陸冬青更迷茫了。 吳棄疾也知道自己把人繞暈了,笑著說:“吃吧,吃完收拾一下,帶我們去你家。” 陸冬青點點頭,心裏太急了,連吃進口了什麽都沒品出味來。 吳棄疾也埋首解決碗裏的雲吞。 隻有吳棄疾自己清楚自己為什麽特別關心鄭馳樂,因為他總覺得鄭馳樂跟自己很像,不是說長得像,而是給人的感覺十分相近。 說得玄乎點兒大概就是“投契”。 吳棄疾覺得以前他師父季春來看到他時,也許跟他現在看到鄭馳樂時是一樣的。他師父也曾經說“你很像我”,對他關愛有加,並且把自己那一身醫術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惜後來他犯了錯、又牽連進東瀛那邊的事情裏麵,他師父才會恨不得從來沒有他這個徒弟,無論如何不肯再見他一麵。 思及往事,灑脫如吳棄疾也有些黯然。 這時鄭馳樂已經去按照吳棄疾的指示取出藥箱,可等他看清那個梨花木做成的老藥箱時不由一愣。 他認得它。 這是季春來後來給他的藥箱,說是代表了師門傳承。 鄭馳樂覺得這事有點荒誕,連忙翻到梨花木藥箱後頭查看那裏有沒有一道長約一厘米的劃痕。 等看清以後他的手微微一顫。 有! 這說明這藥箱不是相似,而是同一個! 這代表什麽?代表吳棄疾和季春來不僅有淵源,而且季春來還曾經把吳棄疾看成足以傳承師門的佳徒,早早就把師門傳下來的藥箱給了吳棄疾。 鄭馳樂皺起眉,心裏的謎團更大了。 它為什麽會迴到季春來手上? 第14章 治腿 由眼前的藥箱猜想到季春來和吳棄疾的關係,鄭馳樂不由聯想到季春來後來對吳棄疾的態度。 季春來很少說起自己的事,就連為什麽入獄都諱莫如深。事實上季春來很少針對某件事進行表態,但是提起吳棄疾的時候他的語氣卻帶上了幾分情緒,似乎有點嫌惡。 鄭馳樂知道自己師父的脾氣,如果他真的曾經把吳棄疾當成得意弟子,肯定是真心喜愛吳棄疾的。 至於為什麽季春來後來絕口不提吳棄疾這個徒弟,極有可能是吳棄疾做了季春來無法容忍的事,而且那些事是觸及季春來底線的隻有那樣,吳棄疾才會被季春來冷臉相待那麽多年。 既然師徒情分斷了,藥箱迴到季春來手上然後再傳給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鄭馳樂當下就決定等解決完陸冬青的事以後就不再來找吳棄疾。 季春來是他的師父,即使季春來現在不認他,往後他也會想辦法磨到季春來認自己! 想到季春來說過吳棄疾最愛用“虎狼之藥”,鄭馳樂皺起眉頭。 如果季春來說的事實,那麽佳佳那邊他還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來,陸冬青的父親這邊他也得盯著!要是自己出現反而害了陸冬青,那可就太糟糕了。 鄭馳樂抱著藥箱迴到雲吞檔,陸冬青已經收攤了,跟吳棄疾站在那兒等著他。 吳棄疾接過鄭馳樂拿過來的藥箱背在身上,沒有察覺鄭馳樂看向他的眼神帶上了幾分警惕。 陸冬青領著吳棄疾和鄭馳樂往小巷裏走,腳步終於有了點少年人應有的急迫。 這邊是淮昌的老街區,巷子狹窄又陰暗,可在轉角處卻長著棵碗口粗的石榴,翠綠的枝椏上還開著大朵大朵的火紅花朵,有些快要謝了,有些卻才剛剛綻放。 它的存在給整個巷子帶來了生機。 陸冬青在吳棄疾的幫忙下將活動雲吞檔停在石榴樹下,這年頭民風淳樸,東西放在外頭也不怕有人打歪主意。 見鄭馳樂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家的情況,陸冬青說:“我們是租了這個院子裏的一間房子,房東人很好,平時很關照我們。” 鄭馳樂點點頭。 陸冬青把吳棄疾和鄭馳樂領進屋,整間屋子用一張布簾隔開了兩半,裏頭那一半僅僅擺得下一張床,外麵則堆滿了各種雜物。 裏間的床上躺著個人,聽到動靜後他咳嗽了兩聲,繃著聲音問道:“今天生意不行嗎?這麽早就收攤了?” 陸父的聲音有點兒嚴厲,陸冬青頓時有點不敢說真話。 陸父早年還是積極地想要治好舊傷,讓兒子安心上學,可這些年求醫問藥熬過來,病情沒有起色就算了,還搭進去不少錢。陸父思量許久,覺得平時腿腳不怎麽方便卻也還能幹活,遇到陰雨天氣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於是決心不再折騰自己的老腿。 陸父最疼的時候讓陸冬青把自己綁在床上,陸冬青看得滿臉是淚,卻不敢違背陸父的意願去找醫生過來。 吳棄疾已經聽陸冬青說過陸父的情況,他把醫箱放下,拎著鄭馳樂走進裏間接過話茬:“陸老哥,我姓吳,叫吳棄疾,你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吳老弟就行了。剛剛我和這小子吃雲吞時跟你兒子聊了幾句,覺得你們父子倆挺不容易的,而且聽說你兒子成績好,就跟想著跟過來瞧瞧了,你不會怪我們唐突吧?其實我就想來問問你是怎麽把兒子教得這麽好的,我家這小子……”他搖頭直歎,“簡直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啊,怎麽說都不聽。” 陸父雖然對陸冬青帶人迴來不是很滿意,但看鄭馳樂雖然穿得不是很好,卻也把自己打理得幹幹淨淨,吳棄疾的衣著又比鄭馳樂還要更體麵些,當下也沒再懷疑他的說法。 “我這腿啊,一到陰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你可不要見怪。”陸父坐了起來,說起自己兒子時臉上終於多了幾分笑容:“你別聽冬青那小崽子瞎說,他的成績能好到哪裏去?” 吳棄疾卻已經注意到陸冬青貼滿了整張牆的獎狀,他坐到床邊指著那麵牆說:“陸老哥你這話可不實誠啊,是不是想藏私?” 陸父是個老實人,聽到他話裏那明顯的促狹後有些郝然,苦笑說:“我是真沒什麽方法,窮人的孩子早懂事而已,他從小到大都不用我操心,還經常幫我幹活。我這輩子什麽都不行,可我養的這個兒子是沒話說的,誰看到都會誇幾句。” 吳棄疾笑道:“有其父才有其子,我瞧冬青他就是隨了陸老哥你!” 陸父聞言神色微黯:“他可別像我才好。” 吳棄疾擺出一臉的驚訝,似乎陸父說了什麽很不可思議的話。 陸父見他那模樣,歎息著說:“要是他像我,日子可就艱難了。我年輕時總是意氣用事,在支援越戰時被個人英雄主義衝昏了頭,處處想要充英雄,後來不單隻搞到自己一身是傷,還連累了幾個老戰友丟了命。這腿一疼我會就想起自己犯的錯,所以我寧願他不像我,平平順順過一世就最行了。” 陸冬青還是第一次聽自己父親提起腿傷的來由,聽完後整個人都愣愣的,一下子失了神。 鄭馳樂注意到的卻是吳棄疾怎麽運用巧妙的語氣、眼神、神態和肢體動作去引導陸父說話。 他覺得關靖澤那個小鬼頭分析得太對了:這人根本就是揣摩人心的高手,而且為了獲得自己需要的信息說起謊來那叫一個順溜,連眼都不用眨。 這樣的性格季春來應該是不太喜歡的,因為季春來的脾氣耿直無比,眼裏容不下半顆沙子以前就常常教訓他、說他沒個正經。 吳棄疾知道鄭馳樂正盯著自己,但他以為鄭馳樂隻是在看自己怎麽問症,也沒放在心上。他繼續套陸父的話:“我聽我父親說過越戰的事,聽說那時候地上埋的都是雷,走一步路都有危險。” 陸父說:“我們那個分隊就是負責偵測地雷的,有些雷還搞了不少鐵片,一炸開的時候搞得人皮開肉綻。” 吳棄疾唏噓:“幸好現在已經沒有戰爭了。” 陸父點點頭。 吳棄疾說:“陸老哥,我是學醫的,可行醫這麽多年還沒機會見識真戰場弄出來的傷呢,要不給我看看你腿上的傷吧?” 都聊到這個份上了,陸父說:“隻要你不嫌髒,當然是沒問題的。” 吳棄疾撩起陸父的褲子,仔細地查看陸父的傷處。陸父果然是真刀實槍裏闖過來的,腳上有著大大小小的猙獰傷疤,看上去有點兒恐怖。 更為猙獰的是那微微腫脹的膝蓋。 吳棄疾試著在陸父的左腿上按壓了幾下,陸父馬上痛出了一身冷汗。見陸父有反應,吳棄疾沒停手,口上說話分散陸父的注意力:“我們的中醫穴位有個很有趣的說法,就是把有問題的穴位叫做‘阿是穴’。按到哪裏疼到你‘啊’地喊出來,問你是不是這裏疼,你說‘是’,那我們就找著了要找的穴位了。是不是這裏疼?” 陸父被他這麽一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確實疼。” 吳棄疾皺起眉頭:“我說句不太好聽的話,陸老哥你不要不高興陸老哥你是不是為了省錢,都是疼了才去拿點藥?” 陸父辯解道:“以前部隊裏有人給了個藥方,一直挺管用的,外敷內用都可以,我們都用習慣了。” 吳棄疾說:“也就是說你根本沒讓人幫你治過?” 陸父說:“……有。” 吳棄疾問:“什麽時候?” 陸父沒了底氣:“在部隊時軍醫給處理過了。” 吳棄疾氣得笑了:“如果陸老哥你信得過我的話,我幫你暫時緩緩。”不等陸父迴應,他已經招唿鄭馳樂,“樂樂,把我的藥箱拿進來。” 見吳棄疾顯然是有備而來,陸父慢慢迴過味來了。可這時候箭早已架在弦上,他也不好再拒絕,隻能任由吳棄疾折騰自己的傷腿。 吳棄疾打開藥箱取出一個針包,攤開放在藥箱上。 鄭馳樂看到了那套自己非常熟悉的細針,吳棄疾沒打開的那一小段其實放著最難用好的金針,金質細軟,使起來很難用上勁,鄭馳樂那時候練習了很久才勉強達到季春來的要求。已經的那一大段則依次排放著大小不一的銀針,銀針的硬度要比金針好一些,不過現在大多使用不鏽鋼針了,鄭馳樂拿著這個藥箱時就另備了一套不鏽鋼針,使起來比較就手。 吳棄疾的水平顯然比鄭馳樂要高得多,根本沒想過要拿新針來代替。他取出一段艾絨示意鄭馳樂點著,將手上的銀針在火上燒灼片刻,開始在陸父身上下針。 吳棄疾邊動手邊引導陸父:“我隨時將應該有的針感告訴你,如果你感覺已經到位了就說一聲。” 陸父相當配合。 鄭馳樂專心致誌地看完吳棄疾從下針到收針的手法,心裏更加確定吳棄疾跟季春來大有淵源畢竟他曾經按照這些手法聯係過無數遍,想忘都忘不掉。 不過每個人的習慣都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針法,季春來教給他的是一種、吳棄疾現在用的也是一種,等到他自己用的時候卻又是另一種了! 鄭馳樂想得入神,吳棄疾卻覺得鄭馳樂是在“偷師”。不過他心裏想著要把鄭馳樂拐成自己的學生,也不生氣,合上藥箱後笑眯眯地說:“樂樂,你對這個很感興趣?” 鄭馳樂心裏一直在對比著吳棄疾的針法和季春來教的有什麽差異,聽到吳棄疾的問話才迴過神來。他也知道這麽盯著看是有“偷師”嫌疑的,可他又沒法解釋自己真正的想法,隻能厚著臉皮點頭:“很感興趣!” 吳棄疾說:“想學嗎?” 鄭馳樂頓時警惕起來。 他隻認季春來這個師父! 鄭馳樂堅定地搖搖頭:“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