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見 聽到鄭馳樂要去省城,薛岩和牛敢玉都很吃驚。 以前鄭馳樂從來沒有說起過自己的身世,在薛岩兩人看來他孤零零地被人扔到這邊念書,家裏恐怕也沒什麽人了。 鄭馳樂看著前世曾經被自己牽累的兩個人,停頓片刻,說道:“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說吧。” 學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鄭馳樂三人來到空曠的沙地上一屁股往下坐,圍在一起聊了起來。 時隔多年,鄭馳樂對自己那並不被期望的出生也釋懷了,他簡單地把自己家裏那錯綜複雜的關係說出來,然後安靜地看著眼前兩個昔日舊友。 牛敢玉的腦袋還轉不過彎來,薛岩卻已經說道:“你外公是在為你和你媽媽打算。” 薛岩從小被罵作“強奸犯”的孩子,還被親生母親所厭惡,受過的冷眼比牛敢玉和鄭馳樂都要多,所以他從鄭存漢那看似冷硬的做法裏看到了一絲溫情。 帶著一個父不詳的孩子所要承受的東西是別人無法想象的,薛岩的母親就是受不了那樣的痛苦才對他越來越厭惡、對他父親越來越憎恨,最後扔下薛岩遠走他鄉。 鄭存漢做出這樣的安排其實對鄭彤、對鄭馳樂都是一種保護。 鄭馳樂說:“我知道。” 年少不懂事的時候總是不顧一切蠻橫向前,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不罷休,冷眼看著自己狠狠碾碎自己的心的同時也狠狠碾碎別人的心,弄得所有人都不開心才能把一切看得通透。 鄭馳樂抬起頭,繼續道:“這次我就是要去認我姐姐的,等認完以後我就跟她一起迴去見那個頑固的鄭老頭。” 薛岩點點頭說:“那我們幫你一起攢錢。這時候去省城可不容易,要翻過兩小時的山路才有車站,到了車站再買張五塊錢的車票乘兩個多小時的汽車才能到省城汽車站,而且省城忒大了,到了那邊也得花錢坐電車才能到你想去的地方。” “你們可以幫我一起,但是不用幫我攢錢。”鄭馳樂說:“後頭不是監獄嗎?為了在監獄裏麵過得好一點,他們手裏或多或少都有點錢,我們找機會溜進去倒賣點東西,來錢很快的。” 牛敢玉迷茫地說:“可是我們沒有本金啊。” 鄭馳樂說:“這個不要緊,這不是期末了嗎?老板娘那裏肯定還有點兒沒賣出去的存貨,要是等下學期開學再賣指不定都長黴了,我們去跟她商量商量,先把貨拿下來。”鄭馳樂以前就是這麽幹的,要不然他也沒法自己跑去參加淮昌一中的考試。 薛岩沉默片刻,說道:“我手裏還有三塊錢,可以先拿出來用。” 牛敢玉不甘落後:“我也有兩塊!” 鄭馳樂忍不住樂了起來:“看來我們手裏的錢都見底了,要是再不幹點什麽馬上就會餓死了。走,幹活!” 他率先站起來拍拍褲子上沾著的沙子,大步往學校的小賣部走去。 鄭馳樂三人都窮得響叮當,自然不是小賣部的常客。老板娘看到他們時有些意外,不冷不熱地問:“要什麽?” 鄭馳樂和老板娘打過很多次交道,知道老板娘老公早逝,沒有自己的孩子。 雖然老板娘臉色永遠冷冰冰的,實際上對他非常好,他拿不出本錢時還常常把東西賒給他。 想到老板娘當初對自己的關照,鄭馳樂的眼神多了幾分孺慕:“老板娘,我們想跟你商量點事。” 老板娘看清眼前鄭馳樂的神色時整個人頓了頓,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沒來得及出生的孩子。 那時候她丈夫剛死,丈夫那邊的人就上趕著來搶財產,幾乎要把她們家搬空了。最後有人連丈夫滿架子的書都想抬走,老板娘急了起來跟對方起了爭執,推搡之下摔了一跤,丈夫留下的遺腹子就那麽沒了。 後來還是丈夫的學生魏其能親自出麵,才把自己和那邊的人摘得幹幹淨淨,隻不過這個時候她心裏已經萬念俱灰,隻想著在自己丈夫曾經付出無數心血的嵐山小學度過餘生。 如果她的孩子順利出生,應該比這幾個孩子還要大了。 老板娘語氣不自覺地緩和下來,問道:“什麽事?” 鄭馳樂把自己的想法簡單地說了說,薛岩和牛敢玉則湊過來掏出身上的所有零錢捧給老板娘,表示他們確實是有錢買東西的。 老板娘看著眼前三個以發亮的眼神齊齊望著自己的小娃兒,不客氣地給他們潑了瓢冷水:“那邊答應讓你們進去了嗎?你們知道那邊需要的是什麽嗎?” 鄭馳樂一愣,終於迴想起來了:當初他是先去監獄那邊和眾人打好關係、列好物品清單和接受價格以後才過來和老板娘商量的,這次他因為已經知道老板娘會對自己心軟,居然直接略過了前麵那些準備。 他暗怪自己太大意,誠懇地對老板娘說:“那我們晚上再來!” 鄭馳樂領著薛岩和牛敢玉往監獄那邊跑去,十一歲的身體活力充沛,三個小娃兒從嵐山小學跑到監獄那邊也不會喘大氣。 這次鄭馳樂沒敢太自滿,他帶著薛岩兩人老老實實地找到說得上話的老獄警商量事情。 老獄警見他小小年紀卻倍兒正經,起了逗弄的心思:“我要是答應你們,賺的錢是不是該分我一份?” 鄭馳樂說:“我們可以給您分一成!剩下我們每個人分三成正好。” 老獄警樂了:“喲,還會搞分成。” 牛敢玉一臉自豪:“當然,樂樂轉學過來以後一直是考第一的。” 老獄警看向鄭馳樂的眼神都變了,變得可親了許多。在他們這一輩人眼裏,學習好就是不一樣,值得另眼相看!他笑嗬嗬地問:“你就是每家娃兒都咬牙切齒恨著的轉校生?叫什麽來著?” 鄭馳樂說:“鄭馳樂。” 老獄警叼著根卷煙,“分成就不比了。我可以放行,不過你帶的東西可得經過我們檢查,違禁物品是不能弄進去的。這是原則,記住了嗎?” 鄭馳樂三人欣喜地答應:“記住了!” 監獄大門向他們打開了。 鄭馳樂記得自己就是這時候見著了師父季春來,他迴憶著嵐山監獄的格局,跟薛岩、牛敢玉分配任務。 薛岩這家夥早熟得很,壓根不用鄭馳樂操心,反而還跟鄭馳樂聯合起來教牛敢玉該怎麽辦。 牛敢玉學習不太好,平時卻還挺能來事兒的,薛岩和鄭馳樂一提點他就明白了大半。 於是商量好了三個人就分頭行動。 監獄裏的一切跟鄭馳樂記憶中一模一樣,見到一個小鬼頭來問自己需要什麽東西,嘲笑的有、咒罵的有、不屑的有,鄭馳樂都沒有在意,老老實實地把其中一部分人真正想買的東西記下來。 走到最裏麵那間囚室,鄭馳樂的腳步輕輕停頓下來,靜靜地看著在裏麵伏案書寫的人。 這時候他的師父季春來剛剛邁入五十歲,精神還很好,即使是身在獄中也沒有半點頹態。 鄭馳樂記得季春來後來不無調侃地感慨:“要不是被關了幾年,我還真靜不下心來整理以前的醫案。” 說起來季春來入獄是因為他醫死了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當時季春來定的治療方案不僅沒能把對方救迴來,反而還加快了對方的死亡,於是季春來就遭到了對方的報複。 季春來對此很看得開,他很確定自己擬定的治療方案是正確的,如果對方家裏允許的話他可以設法找出對方的真正死因可既然對方家裏覺得直接報複他比較痛快,季春來也不想去多事。 某些方麵來講,鄭馳樂後來的性格也是受了季春來的影響。那時候季春來帶他進出過高官名閥的家門,也帶他奔走過崎嶇難行的山路,季春來對人對事的態度直接影響著當時隻有十幾歲的鄭馳樂。 而鄭馳樂對一心向醫的季春來也有著深深的敬慕。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注視著自己,季春來突然抬起頭來,對上了鄭馳樂的目光。 看到個小娃兒出現在監獄裏,季春來先是有些驚訝,然後露出和藹的笑容:“小娃兒,你怎麽會來這裏?” 聽到熟悉的聲音,鄭馳樂幾乎說不出話來。 以前他總是讓季春來失望,因為他總把別的東西比學醫更重要,沒法一心傳承師門。季春來每每氣他雜念太多,卻又不忍心袖手旁觀,曾經豁出麵子為他要來不少助力。 鄭馳樂原本想著了結了關佳佳的事就放下執念,專心地跟著季春來學醫,沒想到會因為意外迴到十一歲這一年。 鄭馳樂自然不能一張口就喊季春來一聲師父,他隻能乖乖地迴答季春來的問題:“我是來問問這裏麵的人需要什麽的,然後迴去把東西拿進來賣!” 季春來見他個兒這麽小,不由問道:“是你家裏讓你來的?” 鄭馳樂搖搖頭,三言兩語把自己這麽做的原因交代清楚。 季春來聽他說話條理清晰,做事也有板有眼,眼神更是有著同齡人少見的堅定,頓時起了心思:“你有興趣學醫嗎?” 聽到這熟悉的問句,鄭馳樂心頭一跳,毫不猶豫地說:“有!” 季春來被他這一聲答應弄得一陣恍惚,莫名地覺得好像老早之前就聽到過這樣的迴答。他覺得這可能就是緣分吧,於是笑道:“那你下次進來時再過來我這邊一趟。” “好!” 鄭馳樂正正經經地給季春來鞠了一躬,按下心頭的激動迴去和薛岩、牛敢玉會合。 第4章 錯失 有“前世”的經驗在,鄭馳樂做起自己的小買賣來非常得心應手。 老板娘和季春來沒有變化的態度讓鄭馳樂很高興,更令鄭馳樂開心的是由於有薛岩和牛敢玉加入,他這次有更多的時間坐在囚室前聽季春來講解醫道。 兩世師徒,這熟悉的場景依然讓鄭馳樂激動不已。 鄭馳樂知道自己是瞞不過季春來的,所以他主動對季春來坦白自己有點兒學醫的底子。 季春來聞言有些驚訝,考校之下才發現鄭馳樂對醫籍早就倒背如流,他嚴肅地問道:“你是不是曾經跟誰學過醫?” 鄭馳樂當然不能照實說,他搖搖頭:“沒有,我隻是對它們比較感興趣,所以才把它們背了下來!而且也沒花多少心思,我記性很好的。” 季春來說道:“既然你有這樣的底子在,學起來會輕鬆很多。不過理論和實踐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樣吧,你這段時間在監獄裏麵走一圈,給你見到的每一個人把把脈,然後把情況記錄下來給我看看。” 鄭馳樂覺得這事兒很新鮮,應了個“好”字就跳起來跑開了。 這個任務可不簡單,鄭馳樂早就領教過那些囚犯們的壞脾氣,要說服他們給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兒把脈顯然非常困難。幸好鄭馳樂跟了季春來那麽多年,耐心早就被鍛煉出來了,再難纏的犯人他都能磨到對方答應為止。 鄭馳樂邊做著三人合夥的小買賣邊完成季春來布置的“作業”,日子正悄然地流逝著。 四天後鄭馳樂終於把所有人都折騰了一遍,將記錄下來的脈象交到季春來手上。 季春來沒急著看他記錄的內容,而是問道:“做完我交代的事以後你有什麽感覺?” 鄭馳樂知道季春來是在考校自己,頓時認真起來。 他理了理思路才迴答:“不是所有病人都願意配合治療的,所以作為一個醫生,還需要學會怎麽引導人配合自己。” 季春來聽到他老成的迴答突然眉頭緊皺,隔著鐵欄正色對鄭馳樂說道:“你不用再來找我了。” 鄭馳樂愣住了,整個人像是一腳踩空了似的,一顆心沒個著落點。 他跳起來抓住囚室的鐵欄追問:“為什麽!” 季春來轉過身背對著鄭馳樂,聲音沒了一貫的和藹:“走吧,你再來找我我也不會再教給你任何東西。” 鄭馳樂正要追問原因,牛敢玉卻突然急匆匆地跑過來:“樂樂,薛岩出事了!” 鄭馳樂知道自己應該馬上趕去看看薛岩的情況,雙腿卻像定住了一樣挪不開。 他想不明白季春來為什麽突然冷下臉,以前他做過再了糟心事季春來都對他很寬容,這一次他什麽都沒做! 聽不到他離開的聲響,季春來轉了過來,銳利的眼睛掃視著鄭馳樂:“你把你的朋友帶進來,現在卻光顧著自己的事其他而不顧,心裏就不覺得羞愧嗎?” 鄭馳樂咬咬牙說:“我明天再過來見您!” 季春來說:“你再過來我就向監獄那邊投訴你幹擾了我們的正常生活,相信他們會把你永遠地擋在監獄大門外。” 鄭馳樂的心都涼了大半。 他很了解自己這個師父,對自己人季春來向來關愛有加,對外人卻絲毫不留情麵,現在自己明顯被劃分到了“外人”的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