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汴京內城繁花入海,大街小巷的樓閣都掛上了紅綢,踴路街上紅毯鋪滿街麵,黑羽衛鎧甲光亮如新,騎乘黑色大馬肅立在街道兩旁。


    朱漆大門之外,兩個大紅燈籠隨風輕舞,皇族、王侯、將相、大儒、豪紳,汴京城內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到了場,因為曹華沒有兄弟,劉老四和李百仁充當門迎,迎接著各路豪紳,車架轎子幾乎阻塞了整條街道。


    諾大的府邸之中忙忙碌碌,丫鬟、家丁、夫人、家主,每個人都在府上各處走動,處理著大大小小各種事物。


    後宅之中,玉堂在曹華的小院裏蹦蹦跳跳,因為是曹華的丫鬟,她出嫁得和綠珠把自個的小屋子當閨房,待會從後門出去上花轎跑到前麵進來,雖然隻是個多此一舉的流程,可對兩個小丫頭來說,卻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兒,連玉堂都少有的認真起來。


    “三娘,快點快點...”


    玉堂穿著紅色嫁衣,站在廂房的門口,不停的招手。


    扈三娘也換上了新衣裙,梳著丫鬟髻,看起來頗有靈氣,此時手上捧著個托盤,裏麵放著金簪、耳墜,腳步匆匆走到廂房之中。


    綠珠規規矩矩坐在梳妝台前,柔柔的臉蛋上有些不高興,輕聲嘀咕:


    “玉堂,你老實點,再不打扮好,待會蓋頭蓋上就不能取下來,晚上公子一掀開,看你怎麽辦。”


    “我...我不太會打扮...”


    “都說了我幫你。”


    “不要....你畫的好難看。三娘,你快點啦...”


    “來啦來啦。”


    扈三娘在屋裏放下托盤,便把玉堂按在了凳子上,拿起胭脂水粉,精心點綴著玉堂的小臉兒。


    綠珠早就打扮好了,時辰沒到,不能把蓋頭蓋上,遇是走到跟前,幫忙整理著玉堂的發髻,抬眼飄向這幾天少言寡語的扈三娘:


    “三娘,你那天出去買東西,迴來後怎麽就不愛說話啦?是不是在外麵受了欺負?”


    “沒有...”


    扈三娘眼神微亂,隻是認真給玉堂上妝,猶豫了下,又柔聲道:


    “姐妹嫁人,都是這樣....”


    “哦...”綠珠抿嘴笑了笑:“放心啦,晚上我們還是住在這間院子,你就在對門住著,又不是嫁出去。”


    玉堂端端正正坐著,連眼睛都不敢亂動,嘴上卻管不住,嘻嘻笑了下:


    “三娘是羨慕,也想嫁給公子...”


    “哪兒有,不要瞎說。”


    “哼~我眼睛可尖啦,昨天明明看見公子出門的時候,三娘站在梯子上望著....”


    “對啊,前天晚上三娘洗澡的時候,我好像瞧見公子也在外麵偷偷望著...”


    “啊??!”


    扈三娘渾身微震,一不小心把玉堂的小臉塗花了。


    玉堂一愣,頓時委屈焦急起來:“哎呀!怎麽辦怎麽辦,三娘你不要走神!”


    扈三娘又開始手忙腳亂的擦起來,眼神略顯慌亂,抬眼望向綠珠:


    “真的?公子他,偷偷看我...那啥?”


    綠珠抿著嘴輕笑:“怎麽可能,公子武藝高強,真要偷看豈會被我們發現...”


    扈三娘鬆了口氣。


    “...我是瞧見三娘去洗澡,公子就不見了,三娘出來公子也冒了出來,還笑容古怪...”


    “.....”


    扈三娘抿了抿嘴,無話可說。


    玉堂嘻嘻笑著,抬手整理著扈三娘的衣裙:“三娘,你現在是公子院裏的丫鬟,又長這麽漂亮,遲早要被公子那啥,認命吧。”


    “是啊,公子經常誇三娘長的好看,腿又長...”


    “有嘛?”扈三娘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玉堂很認真的點頭:“真噠,前天我和雪兒姐姐一起試裙子,公子也在跟前,雪兒姐姐換衣裳的時候,公子看了半天,說你的腿比雪兒姐姐軟一些,摸起來很滑...咦,不對,公子摸過你嘛?”


    綠珠也是一愣,狐疑的看向扈三娘。


    扈三娘在玉堂的臉上捏了下,略顯惱火,想了想,又輕輕哼了一聲:


    “我一個丫鬟,被主人家摸兩下...還不是家常便飯...”


    “也對哦,公子親過你沒?”


    “哎呀,別問啦...”


    “嘻嘻,怪不得這幾天三娘悶悶的,肯定被公子欺負啦...”


    --------


    後宅之內,曹華身著紅色長袍,頭戴金冠,攤開手雙手站在鏡子前。


    陳靖柳青衣薄裙,認真整理著情郎的衣襟,清麗的眉宇間帶著幾分醋意:


    “曹賊,你...你還真娶了一大堆婆娘...”


    曹華笑容溫和,抬手環住了她的腰,略顯無奈:


    “我堂堂京都太歲,娶個百八十號婆娘理所當然...”


    “啐—”


    陳靖柳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口,聽著平穩的心跳聲,沉默許久,幽幽說了一句:


    “色胚...”


    “嗬嗬...”


    啪——


    一聲脆響,換來了女子一聲三分惱火七分幽怨的呢喃.....


    --------


    楊樓街後方嶄新的宅院之中,熱鬧的氣氛並不比曹府差多少。


    鋪子的夥計掌櫃來來往往收拾,李師師和蘇香凝身穿大紅嫁衣,猶如一對兒妙齡姊妹,在閨閣之中準備著。


    蘇香凝有一丟丟緊張,手兒捏著裙角,端莊嫻靜的坐著,雙眸不時望向窗外。


    李師師向來波瀾不驚,此時也沒表現出激動神色,隻是提著華美的嫁裙在屋裏轉了兩圈,腰肢婀娜嬌顏如玉,看起來賞心悅目。


    而與她們截然不同的沈雨,則是把自個埋在被子裏當鴕鳥,連頭發都不露出來。


    “小姐!小姐!...”


    “姑奶奶,你快出來,想急死爹爹不成...”


    沈家幾個長輩在巷子裏唿喊的聲音傳來。


    蘇香凝聽見聲響,有些無奈的看向繡床:“雨兒,時辰快到了,你躲在我這裏做甚?要上花轎啦,快迴去打扮。”


    “我不嫁人,姓曹的陰我...”


    被子裏傳出悶悶的聲響,小白腿踢了幾下被子,又縮了迴去。


    李師師坐迴妝台,環兒為兩個新娘子打扮,笑眯眯的勸了一句:


    “沈小姐,今天進門的姑娘可多得很,你再躲著,待會曹太歲去沈家沒接到人,一生氣直接走了,你就得自個灰溜溜跑過去拜堂...”


    李師師笑意盈盈,也偏頭打量了一眼:


    “沈家在西蜀雪中送炭,為曹太歲立下悍馬功勞,今日迎娶的規格必然隆重。若是沈姑娘逃了婚,下次再進門,可就得叫我姐姐啦,嗯...應該是叫所有人姐姐...”


    還是這句話管用。


    埋在被子裏當鴕鳥的沈雨,聽到這話一個激靈:“對哦~”猛的一頭翻起來,蹙著小眉毛:“我今天不進門,豈不是要叫姓寒的姐姐,憑什麽啊?我可是送了一船銀子...”


    蘇香凝無奈搖了搖頭,抬手給她整理著頭發,故意使激將法:“知道就好,你和寒兒都沒出閣,昨晚上曹華還和我商量該怎麽辦,讓我勸你一句,今晚讓著寒兒點,在屋裏多等一下....”


    “憑什麽?!”


    沈雨急慌慌的爬起來跳下床,手腳利索的整理衣裙,氣哼哼的道:


    “姓寒的近水樓台,本身又沒什麽功勞,我可是把半個沈家都送給他了,讓我等謝姑娘也罷,憑什麽等姓寒的?”


    蘇香凝幽幽歎了口氣:“認命吧,咱們姐妹三個出身不好,受點委屈應該的...”


    李師師認真點頭:“寒兒、綠珠、玉堂三人,自幼伺候曹華,咱們比不過,該讓著還是要讓著...”


    “不行不行~”


    沈雨立刻急了,麻溜的就跑出了門,引來兩聲銀鈴般的笑聲...


    -----


    石泉巷口三個槐樹鬱鬱蔥蔥,‘謝府’外江湖人林立,還有諸多官吏太監,在門口恭恭敬敬的等待。


    荷塘旁邊的房間之中,謝怡君紅裙如血,頭戴金釵,雍容華美如落在凡間的鳳凰,隱去了眉宇間的英氣,隻留下一枝獨秀般的絕美容顏。


    她的封爵和曹華是對等的,今天的大婚嚴格來說是兩位諸侯聯姻,她是今天的主角,因此所有繁文縟節都集中在她這裏,連言行舉止都有規矩。


    祝曲妃給不太會打扮徒弟認真描眉,自身也是一襲紅裙,臉上表情很古怪,既有嫁女兒的舍不得,又有要嫁人舍不得家裏的戀戀不舍。不過眸子裏跟多的,還是小姑娘似的激動與緊張,不停的安慰:


    “怡君,女兒家總要嫁人的,你不要害怕,晚上把眼睛一閉就行啦,他叫你娘子,你叫她相公,然後喝交杯酒....”


    嘀嘀咕咕,話癆了一早上。


    謝怡君微微偏頭,有些好笑:“師父,你放鬆點,把眉毛畫歪了怎麽辦?”


    祝曲妃柳眉輕蹙,把她的臉兒扶正:“還叫我師父,故意戲弄我是不是?我就比你大一丟丟...”


    “師徒名份大於天,受了拜師禮,喝了拜師茶,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受著。”


    “哎呀~當年我才二十多,和你鬧著玩的,你一直叫我師父,我以後怎麽見人....”


    謝怡君勾了勾嘴角,上下打量幾眼:“以後,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姐姐,咱倆各論各的。”


    祝曲妃有些生氣,擺出師父架子,想了想:“你再這樣,信不信我讓小郎君收拾你?”


    “切~”


    謝怡君半點不在乎...


    -----


    駙馬府內,趙霏第二次穿上了火紅的嫁衣,與往日一樣,戰戰兢兢的坐在床上,雙手放在腰間,繡鞋時不時不安的動幾下,又被嚴肅認真的表妹瞪一眼,乖乖的坐好。


    “洛兒,我是改嫁,不能再穿鳳冠霞帔的...”


    “規矩是相公定的,讓你穿你就穿著....”


    趙天洛如同她剛嫁人時趙霏陪她出閣一樣,給表姐梳著頭發。


    趙霏本就沒什麽主見,最怕麻煩,本以為偷偷進門就行啦,卻沒想到還要再拜一次堂,她一個寡婦,跟著一幫子姑娘一起進門,心裏自然緊張,央求多次表妹都不放過他,也隻能柔柔弱弱的坐好。


    趙天洛性格傲氣強勢,瞧見趙霏快要嫁人了還這麽柔弱,不禁蹙眉道:


    “霏兒姐,你不能老這樣,後宅現在人多,你柔柔弱弱的以後肯定被欺負....”


    “不是有你和曹華嘛...”


    “相公是男人,婦人家勾心鬥角,他不好管。我雖說是大婦,可勢單力薄,連靖柳都管不住,更不用說其他人。你要是再不幫著我,我以後說不定也得被欺負...”


    “我...我怎麽幫著你嘛...你要是護不住我,我就去找祝曲妃了,她會向曹華撒嬌...”


    趙霏幽幽怨怨的嘀咕了一句,把趙天洛氣的半天沒說出話來...


    ------


    典魁司衙門,黑羽衛居住的房舍之間,無數黑羽衛悍勇站在房簷、圍牆上,大聲嬉笑起哄。


    荊鋒少有的穿上了一身華服,雖然滿身江湖人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表情倒是很嚴肅,不停訓斥:


    “笑個什嗎?有種把自己妹妹嫁給都督,沒本事還瞎起哄...”


    看庫房的三才用僅有的一隻手持著鑼錘,銅鑼掛在胸口,跟著荊鋒一起對噴:


    “對啊!虞候之恥也是虞候,太歲門神咋的啦,這是信任,你們想給都督看門都沒機會....”


    “哈哈哈...還是三才夠損...”


    哄笑聲中,旁邊的屋子裏,荊雪氣的柳眉倒豎,幾次想起身對罵。


    李家小姐按著荊雪動彈不得,頗為興致的打扮著:


    “雪兒,你可不能跑,我們老李家就指望荊鋒飛黃騰達,你要是不嫁進去,我爹怎麽當都督的長輩...”


    船娘在旁邊熱心的整理嫁裙,嗬嗬輕笑:“對啊,我家娃兒日後還想進黑羽衛了...”


    荊雪略顯惱火,眼神微冷的說道:


    “我哥不是趨炎附勢的人,是性格耿直忠貞才被曹大人看上,不是因為我。”


    “對對對...”


    “你再敢取笑我,我不嫁了...”


    “你不嫁試試?都不用你哥動手,都督都能把你收拾死...”


    “.......”


    -------


    薛九全的小院,黑羽衛都在院落外等待。


    寒兒獨自坐在西廂的小屋裏,穿上一襲嫁衣,提著永不離身的長劍,來到了正屋的靈堂,把長劍放在了靈位之前。


    寒兒俯身認認真真的磕了個頭,然後直起腰身,看著那尊安靜的牌位,沉默良久,幽幽低語了一句:


    “爹,寒兒今天嫁人啦....”


    靈堂寂靜無聲,隻是往日的壓抑和肅穆,在此時好像溫馨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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