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宋


    “大帥入城了。”


    唐軍士卒已控製了城門,火把將城北照得恍如白晝。


    高長壽策馬過了城洞,迫不及待便召過一名將領問道:“南城碼頭控製住沒有?”


    “沒有,城中頑抗的宋軍就是退到了南城碼頭。”


    “高歲和。你帶人去,盡快拿下南城碼頭,奪得樊城船隻。”


    “是。”


    這一番對話之後,高長壽已是眉頭微蹙著,神色嚴肅。


    他缺船,因為襄陽這個重鎮峙立在漢江南岸,又有護城河繞過城池將它包裹,且城池西南方向矗立著峴山,使得唐軍兵力根本無法在城下展開。


    如今諸路進展順利,偏他這個攻宋主帥被堵在襄陽,如何能不急?


    正想親自到南城看看,再一轉頭,卻見前方的街巷上跪滿了人。


    “大帥,樊城軍民請你納降。”


    進了城,總是要與城中軍民說幾句以安撫人心的。高長壽放下了心中的焦急,策馬上前。


    “父老鄉親們放心,王師入城,秋毫無犯!”


    喊聲被江風吹遠,士卒們傳遞著他的話。


    “今日楊僉判向我請降時寫了一首詞,‘襄樊四載弄幹戈,不見漁歌,不見樵歌。試問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穀也消磨……’”


    這楊僉判便是聯絡高長壽,助唐軍入城的內應之一。當然,城中絕大部分軍民都是願意降的。


    樊城中確實早就吃不了飯了。


    “襄樊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物華天寶。但這些年來,地處與蒙元交界,征戰連綿,你們過上一日安穩日子了嗎?”


    “沒有!”


    有人不自禁地應了一句,其後便是越來越多的人作了迴應。


    “沒有!”


    “沒有!”


    高長壽反而沒想到真的有人迴應,驅馬上前了幾步,眯著眼看去,隻見城中每個人都瘦削得不成樣子。


    樊城哪怕還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卻也不遠了。


    他不由感到了不值與不解。


    替這些軍民守衛趙宋至此地步而不值,又不解他們為何能做到這種地步。


    於是招過部將,吩咐道:“煮些軍糧分發給城中百姓。”


    “大帥,若是讓他們吃飽了,萬一……”


    高長壽以眼神阻止了部將的說話。


    他再次看向長街上的百姓,已忘記了襄陽城的呂文煥。


    “從今日起,這裏不再是南、北的分界,往後南北合一,四海升平。襄樊父老該過些太平日子,漁歌唱晚,炊煙繚繞……”


    ~~


    城門處支起篝火開始煮粥。


    其後有部將匆匆趕來,向高長壽稟報了幾句。


    “宋軍占據著船隻,抵抗得很頑強。奇怪的是他們既未想反攻樊城,又不向襄陽撤退,像是在等什麽人。”


    “大帥,得到消息,宋將牛富沒死,還在南麵迎旭門城樓,江麵上的宋軍必是想接應他,末將已增派兵力過去。”


    高長壽訝道:“牛富沒死?”


    “是,此人向來厚待士卒,在軍中有威望,城中守軍雖降,卻不忍殺他。”


    “帶我過去……”


    樊城並不大,由北向南穿城而過,隻見各處已經沒有抵抗,除了江磯附近還能聽到殺喊。


    “牛富在那裏!”


    “別走了牛富……”


    高長壽聽得喊叫,不顧部將的勸阻,親自驅馬趕上前,向著戰場上廝殺最激烈之處便撞上去,手中大刀砸向一名宋將。


    ~~


    牛富被兩名士卒攙扶著準備登船,忽然聽到身後動靜大作,轉頭看去,正見王福摔在地上,被好幾名唐軍摁住。


    其後,唐軍士卒們押著王福便向這邊衝過來,一名金鎧大將策馬於後。


    “王福!”


    “將軍快走……”


    “牛富!”高長壽大喝道:“你還不降嗎?!”


    隨著這一聲喝,宋軍反抗已不太激烈。或許是擔心傷了王福,遂不敢放箭;或許是在等牛富投降。


    牛富不再逃,拄著刀站在那。


    他想到了範天順的傳書,應道:“生為宋臣,死當為宋鬼。”


    說罷,他下令不必再抵抗,推開身旁的士卒,做好了受死的準備。


    “值嗎?”


    高長壽驅馬上前,問道:“真要到讓樊城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就為了趙氏守國?”


    牛富道:“老子領了大宋的一份俸祿,就得出一份力。那些士卒百姓想活下去,該降就降,老子沒個意見。但樊城軍中不能沒有英雄好漢,傳出去叫人笑話……廢話少說,殺了我罷了!”


    “誰說你領的是大宋的俸祿?!”


    高長壽繼續往前,已進入了宋軍的弩箭射程。


    他絲毫不懼,抬起刀指著牛富。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給你俸祿的是世間百姓。趙氏種過一粒米粟沒有?你為他出力,還妄稱英雄好漢?”


    牛富頓時愣住了。


    他腦子滿是裏是忠義,以前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觀念。


    因此,對於旁人而言稀鬆平常的道理,於他而言卻是醍醐灌頂。


    這對於他而言,是一種很新的觀念。“牛富,你可知何謂英雄?光有氣概不夠。”高長壽道:“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之人,方可稱英雄。”


    牛富抬起頭,才想要說些什麽,忽然聽到北麵傳來了唿聲。


    那聲音越來越大,匯聚在一起,成了整齊的歡唿。


    高長壽迴頭望了一眼,道:“城北在放糧。”


    連牛富都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隻有餓得狠了,才能體會到能有一口吃的是多麽幸運的事,如何歡唿都不為過。


    “大唐萬歲……大唐萬歲……”


    “當。”


    一聲響,牛富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若說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之人,方可稱英雄。這讓他又想起了剛才聽人唱的那首詞。


    ~~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襄陽城中,呂文煥正在抄寫北麵傳來的詞,寫到這一句,目光一凝,停了下來。


    他感到意興珊,擱下了筆,不願再寫後麵的句子。


    或許是因為他已沒有那份精氣神去承載這半闕詞中的氣魄。


    畢竟已是將敗之人。


    求降而不得,更是教人焦慮……


    “叔父。”


    有人推開了房門進來,卻是呂師頤。


    呂師頤是呂文德的第十子,雖說是將門子弟,卻打扮得油頭粉麵。


    “叔父,李瑕可答應我們的條件了?若是不再圍城了,我得迴江州……”


    “沒有。”


    “那何時能放開?”


    呂文煥臉一沉,道:“李瑕沒答應我的請降。”


    “怎麽可能?”呂師頤不信,“叔父莫不是不想投降吧?莫不是信了範天順的鬼話……”


    “自己看!”


    呂文煥不悅,反手便將一封信往呂師頤臉上拍。


    他再用力,拍出去的終究是紙,最後還是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呂師頤隻好整理著袖子俯身去拿,因彎腰辛苦,嘴裏還哼唧了一聲。


    “叔父公房中這燭火好暗。”


    他攤開信紙湊在那燭火邊看著,其後“咦”了一聲。


    “豈有此理?!叔父,這李瑕到底是皇帝還是強盜啊?我當他是開國之君聖明天子,他當我是好宰的肥羊、易欺的莊奴。不講人情,隻管逼取人財,好小相哉……”


    呂師頤青樓逛得多,罵咧咧起來慣是些妓子損人的腔調,手裏還捏著那封信不停地晃。


    呂文煥聽得心煩,迴過頭便叱道:“聒噪!”


    “叔父。”呂師頤委屈道:“是李瑕這鳥廝太過份了!”


    “他過份,你奈他何?”


    “我不管,呂家的錢財,怎好給了他去?”


    呂文煥抬手一指,喝道:“我告訴你,錢財事小,依著這信上‘考校’二字,你往日那些作奸犯科之事被抖落出來,能剝你一層皮。”


    “那老爺還不降了!”


    呂師頤火氣上來,幹脆將那信紙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摔。


    “老爺守著大宋過活不爽快,沒來由染了那鳥廝的晦氣。”


    呂文煥心頭煩躁,自轉過身,懶得理他。


    門外又有士卒大唿了幾聲。


    “範將軍稍候……”


    “範都統請待我通傳……”


    腳步聲傳來,範天順已徑直搶了進來。


    且人未到聲先至。


    “我聽聞呂帥要降?是也不是?!”


    呂文煥轉過頭,卻是先揮退了跟過來的守衛。


    “你們先下去。”


    範天順見到呂師頤也在房中,登時目露鄙夷之色,又道:“呂衙內莫非是在勸大帥叛國投降?”


    呂師頤譏笑一聲。


    他素來惡厭範天順,但此時轉念一想,卻是道:“那範將軍猜錯了,我來勸叔父堅守襄陽,與叛軍決一死戰。”


    範天順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了仰身子,以免沾到呂師頤那滿身的俗氣,隻與呂文煥說話。


    “社稷不幸至此,旁人降得,大帥卻降不得。滴水之恩尚有報,呂氏深沐皇恩數十載,豈可不盡忠?”


    呂文煥無言以對,目光又看向抄寫的那半闕詞,心裏隻覺憋得慌。


    他自認為是有豪情的。


    偏這豪情像是被各種東西壓著,發散不出來。


    於是幾次試著開口,想說些康慨之言迴應範天順,卻沒那個底氣,隻好道:“本就沒打算投降。”


    話音方落,城中哨聲大作,以示遇到了敵人進攻。


    呂文煥大步而出,向迎麵奔來的士卒喝道:“叛軍又攻哪個方向了?!”


    “大帥,不好了,叛軍已經攻進小北門的水關了!”


    “豈會如此?”呂文煥不信。


    “樊城守將牛富降了,領樊城水師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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