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


    五月二十一日,天光微亮。


    陸秀夫從案牘間抬起頭,顯出深深下陷的、發黑的眼窩。


    他又是整整一夜未睡,將要調派往各個地方的軍需事宜理清楚。


    陸相公,吃點東西吧?


    有文吏將一碗已經放涼的粥再擺迴陸秀夫的案頭。


    好,多謝你了。


    陸秀夫困得利害,恨不得倚著椅子就睡過去,但確實也需要吃些東西了。


    拿著勺子舀著粥吃了幾口,卻又有人匆匆跑進堂來。


    陸相公!出事了!


    勺子被放了下去,陸秀夫再次打起精神,道:你不要急,慢慢說。


    他還抬了抬手先請對方近前。再困也不忘以禮待人。


    象山的守將潘卓將軍命小人來報,昨日忽有好幾隊軍需遇襲!他不知該救哪邊了!


    陸秀夫困意頓消,道:別著急,你先喝口茶,仔細與我說。


    他看了一眼桌麵,幹脆將自己的茶壺整個遞給了那信使。


    同時,他已讓身邊的下屬去將城中官員將領召集來。


    仔細聽過情況,桌上的粥已顧不得再吃,陸秀夫徑直快步趕向衙署,下了各道命令。


    立即關閉城門,凡要進城者,必須嚴核令符。派出快馬傳告洛陽、孟津渡等地,還有,凡出城十餘裏內的輜重隊伍全都召迴來。至於已經走遠的,必會就地防守,等待救援,需我們派人去告訴張玨元帥,請他迴師.....


    這些事一直處理到中午,再次有信使匆匆趕了過來。


    卻是董文忠從洛陽派來的人。


    陸相公,董相公讓我來告訴你,呂文煥的兵馬又順著伊河逼近了一百裏。


    這種時候?


    陸秀夫先是一訝,其後沉思了一會,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喃喃道:這邊元軍忽然派多股騎兵偷襲我們的糧道,那邊呂文煥也進兵了?


    陸相公是說,他們約定好了?


    不錯,你迴去告訴董相公此間局勢,請他務必謹慎應對。我寫封信,你一並帶去。


    這種情形下,連陸秀夫的字跡都有些許潦草起來。


    一封信寫完,時間已是午後。


    陸秀夫端起碗匆匆飲了一大口涼粥,馬上便向城頭上趕去。


    在衙署內遇到人了,他才想起擦了擦嘴,


    並放緩了腳步、理了理衣冠。可當出了門,雨還在下他卻顧不上打傘。


    在城頭巡視著的時候,他數次轉頭向東望去,等待著更多的消息。


    終於,一直到了傍晚,張玨的信使到了。元帥命我告訴陸相公他沒走遠。但要殲滅伯顏,還需要鄭州城能拖住元軍數日.....


    雨水落在中牟縣城那殘破的土城垣上,將血水衝刷下去。


    時近傍晚,元軍終於停止了進攻,卻就駐紮在離城不遠的地方。且有探馬還在環著城池窺視。


    輜重隊的民夫們今日也都被召集起來守城了,雖不會殺敵,卻可以搬運木石。


    郝二富一整天都像是護崽的老母雞一樣盯著郝狗兒。倒沒想到等元軍退了,一轉眼,郝狗兒倒不見了。


    狗兒?狗兒?!


    老哥,莫慌莫慌,剛才我看到狗兒送傷兵過去了。


    這樣,好,好好好.....


    郝二富這才喘上大氣,環視了周圍那戰事後的狼藉場麵,不由把臉埋在雙手裏。


    其實已嚇得哭了出來。


    打仗根本就不是他想


    的那麽好,人的軀體都被砍斷了丟在雨水裏,看著哪能不嚇人?他郝二富隻想種地,真不願經曆這些。


    傷兵營中,郝狗兒此時也是滿臉淚流。


    他正在拚命為一個傷兵按著傷口,但血還是在不停往外湧,從他的指縫間流出。


    快啊!大夫,大夫來救他!來救救他.....快快快.....


    終於,有人從背後趕上來,撥開了郝狗兒,開始給那傷兵止血。


    郝狗兒這才摔坐在地上,接著便打了個冷顫,因為他身上已經完全濕透了,既是雨水又是血。


    再聽得周圍那不絕於耳的慘叫聲,他感到一陣無力,於是抱著膝蓋把頭低下去,努力忍住那想要作嘔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小兄弟。


    站在他麵前是剛才那個大夫。


    你的手受傷了,老夫給你包紮一下。


    郝狗兒抬起手看了一眼,隻見手掌已全被磨破了,還在滴血。


    他赧然謝了那大夫,任對方給自己裹著傷,問道:大夫,他沒事吧?


    指的是方才他搬迴來的那個傷員。


    沒死,你摁的那個傷口縫上了,不過一隻手廢了。好在這裏軍需藥品都有,能把命撿迴來。你一會去換身衣服,莫染了風寒....


    謝大夫。


    忙完這些,郝狗兒本想離開傷兵營,想了想卻是又留下來為傷兵們生火造飯。


    一直到夜深了,被他搬迴來的那個傷兵才悠悠轉醒過來,躺在那伸出左手往右邊摸索了一會,默默地流淚。


    郝狗兒看了一會,迴了輜重隊。


    還沒到宿地,郝二富便衝了出來,逮著他便叮囑讓他不要亂跑。


    爹放心,我不亂跑。郝狗兒低落地應了一句,不再吭聲。


    一整夜,他都感到累得厲害,心裏那個想要從軍的念頭也漸漸淡了下來。


    次日天不亮,元軍再次開始攻城。


    郝狗兒不再像昨日那般一心想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去,老老實實地聽著軍需官範學義的安排,做些協助他們守城的事。


    這日的戰事卻比昨日還要慘烈,戰到晌午,元軍已攻上了城頭。


    攔住他們!把他們推下去!殺虜啊!


    郝狗兒在城牆裏麵聽著那些叫喊,抬頭看去卻什麽都看不到,忽聽得嘭的一聲大響。嘭!


    其後殺聲輕了許多,卻有許多人大哭了出來。


    吳部將!


    將軍!吳複戰死了。讓崔太平頂上。崔太平也戰死了.....


    之後便聽得近處有人大喊道:隨我頂上去!


    郝狗兒轉頭一看,隻見範學義已經招過一些人,向城頭跑去。


    那原本淡了的從軍念頭忽然再次翻滾起來,郝狗兒向前兩步,緊接著,郝二富卻已用力將他拽了迴來。


    崽子,你做什麽?!


    這日,郝狗兒終究是沒能上了城頭。


    但到了晚上,範學義卻是披了一身盔甲過來,向他們這些輜重隊的人道:今日有幾個部將戰死了,將軍命令我頂一個。明日你們依舊是協助守城,由副官來管。還有,西城牆塌了一段,得連夜補上。


    人群中便有人道:範大押官,你可是讀書人,可得千萬保住活命啊。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迴頭望故鄉。範學義拱了拱手,轉身又趕向城頭。眾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是麵麵相覷。


    郝狗兒目光看去,在火光中看到了範學義那一拱手之


    間堅毅的臉色。


    副輜重官遂道:大家夥啊,趕緊去把城牆補上吧!好歹咱們不用被蒙古人拿刀砍。


    這一隊人便向西城趕去,搬大木梁和石頭去堵那坍塌的城牆。


    良久。


    忽聽嗖的一聲,郝狗兒便見到正在前麵砸夯木梁的孫老六倒了下去。


    孫六叔?!嗖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已經射來。元軍殺來了啊!


    民夫們頓時慌作一團,四散而逃。同時,郝二富已拉著郝狗兒便逃。快,快跑!


    迴望一眼,隻見滿地都是屍體,那些一路從關中同行而來的民夫,已有許多人倒下。


    郝狗兒腦子很亂,茫然地跟著郝二富跑了好一會,見到前麵有一列士卒向這邊衝了上來。


    忽然,他睜大了眼,努力盯住了其中一道身影,之後掙開了郝二富的手,向那個士卒跑過去。


    是你?!


    黑夜中,他看到一個斷了右手的身影,正用左手執著長矛跑著。


    兩人擦肩而過郝狗兒還看到對方那蒼白的臉上,帶著的是一股不屈的傲氣。


    逃啊!


    郝二富再次拉住了郝二狗。


    爹,我不逃了!郝二狗猛地大喊道:我親娘死那年,你從關中逃到漢中,還不夠遠嗎?我要迴去。


    他轉身,抬手指著那些背影,又喊道:他們都在迴去!迴了關中,迴河湟。迴了河湟、迴中原.....迴去!


    郝二富愣了一下,感到手裏一鬆,郝狗兒卻已脫開了他的保護,重新向西城跑去。


    讓民夫們退下去!快退後!放!


    爆炸聲中,西城處再次響起了慘叫。


    其後是列陣齊整的唐軍趕上來,堵住了那道坍塌的城牆。


    能在雨中用的霹靂炮唐軍有,但這裏已經所剩無幾了。


    好在這個夜裏突如其來的危機已暫時過去......


    範學義正在收尾,忽聽到了喊聲,轉頭看去,招手道:郝二富,你過來。


    範押......範將軍,我兒子.....


    郝興邦在這裏。範學義伸手往人群中一拎,拎出郝狗兒。


    將軍,我想從軍。


    先隨你爹迴去,晚些再說。我就想從軍當兵。


    那便聽我安排。範學義按著郝狗兒的肩,道:聽我安排,我才能讓你當兵,還是當


    好兵。


    獨子,獨子是....."


    郝二富還想說話,卻又被範學義瞪了一眼。


    去,迴倉庫集合。


    父子二人隻好低下頭往民夫的隊伍那邊走。


    郝狗兒從範學義身邊路過時還低聲嘟囔了一句,道:我明明還殺了個敵兵......


    我知道。


    範學義再次拍了拍郝狗兒的背,轉身登上城頭,趕到他的統領麵前。


    將軍。你看。


    一支望筒被遞了過來,範學義抬頭看去,隻見天剛破曉。


    雨終於停了。


    遠遠的,能看到一道道狼煙。


    伯顏的大軍來了,我們得燒了這些糧草,退迴鄭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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