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通在白羊澱水寨時很硬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可等真到了李瑕麵前,他偷眼瞥去,隻見周圍的唐軍一個個披甲執戈,隊列齊整,軍容凜然。


    殺伐之氣逼過來,使他一個小小的水匪首領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低著頭,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的鞋尖,耳朵裏根本聽不清前方的對話聲,腦子一團漿糊。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孟當家,孟當家?


    孟通一抬頭見到是張弘道身邊的將領沈開在喚自己。


    孟當家,老帥讓你到前麵去。


    噓。孟通嚇了一跳,連忙道:什麽當家,我不是當家,就是個.....普通老百姓。


    沈開聞言不由微微一譏。


    前些日子,靖節就幾番想要招安白羊澱水寨,可惜當時孟通拒絕了,且態度十分囂張,揚言你孟爺爺在這大澤縱橫了一輩子,管你什麽狗屁大汗皇帝來了,也休想叫爺爺服軟。


    孟爺爺今日又成了普通老百姓了?不敢,不敢。


    孟通聲音虛得厲害,隨著沈開向前,抬眼瞥見了張柔的背影。


    張柔長得人高馬大的,此時卻微低著頭顯得很恭謹,至於其前麵站著的一人顯然就是皇帝了,身著龍紋鎏金甲,竟長得比張柔還高些。


    草....草民孟通,拜見皇帝陛下萬歲!


    孟通不敢細看,噗通一聲,整個人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


    待聽得一個年輕的聲音說了一句什麽,他隱隱聽得出來是讓他起來,卻不敢確認,好生為難。


    其實南邊那宋國的官話也是開封話,孟通這河北漢子倒不至於聽不懂,實在是太過緊張了。


    起來吧,好歹是個草莽梟雄,莫落了威風。不是草莽,不是草莽,是草民。孟通連忙應道。


    他順勢哆哆嗦嗦地起了身,此時才深刻意識到張柔前來招安他,真是救了他一命,並給了他一個麵聖的機會。


    孟當家倒也風趣。


    陛下。張柔道:白羊澱水寨的男女老少,再加上周圍受其'庇佑'的山野之人,有將近五千人口。哦?


    李瑕聞言頗為驚喜,他想在河北屯田,確實是很缺人口。


    張柔繼續道:另外,水寨中還有一些存糧。李瑕更加驚喜。


    孟通卻是驚愕了一下,張了張嘴,有許多話要講,還帶著一臉無辜的表情看了看張柔。


    這....


    張柔遂向李瑕拱了拱手,道:孟當家願攜這些寨眾歸順,且獻上寨中存糧。


    看來孟卿有報國之心。李瑕點了點頭,向身邊的官員咐吩道:酌情論功,給孟卿議一個官職。


    臣遵旨。


    孟通想說話又不敢說話,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腦子裏更覺混沌。


    但不論如何,他總算是當上官了,他孟家幾代人還從沒出過當官的呢。


    他不免又愈發感激起了張柔來。


    至於張柔之後與李瑕所說的,便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了。


    陛下,河北這地界盜匪遍布,遠不僅在白羊澱,而在於太行山。


    蒙元朝廷也不管嗎?


    若說蒙元對中原的治理,該是'粗獷'二字。這便好比是放牧,有世侯作為牧童為他們放羊,他們又豈會管草地上有幾隻老鼠。


    張柔已不再看孟通他隻將孟通當成一個見麵禮,當成他在新唐站在更高位置的台階,繼續向李瑕道:這些山賊土匪蒙元不管,地方世侯卻不能不管好,老臣


    也曾剿了幾批。如今剩下的多少都與老臣有些交情,老臣願為陛下一一招安。


    不得不說,李瑕對張柔的表態很滿意。


    時隔多年再見,這次,這位河北大豪說話辦事都顯得十分識大體,甚至在李瑕看來好得有些許過了。張公一迴來,河北的人心就定了大半啊.....忽然,人群中出現了一點點騷動。


    眾人轉頭看去,卻是隨孟通而來的水匪小首領之中,有人不得召見便擅自往前走了一段,探著頭似想看看李瑕,於是被當成刺客給摁住了。


    孟通當即便緊張起來,轉頭看了看,連忙道:這是前兩年才到水寨的,他不懂規矩,草民,啊,臣不知他想做甚。


    李瑕往那邊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正要平息這樁小事,之後卻又再向那被摁著的水匪小首領看了一眼。


    帶過來。


    至此,不僅是孟通,連張柔都有些許不安起來。


    好在那水匪小首領被帶上前之後還是老老實實的,隻看著李瑕發愣,沒有過激行為。


    朕見過你?


    那水匪小首領搖頭又點頭,像是一開始想否認,再一想又不敢欺君。


    陛陛....陛下不記得.....草民了?你記得朕嗎?


    草民史恢,在道上有個諢號叫'妙算盤'。


    這史恢說到這裏稍停了停,見李瑕沒有太大反應,遂又小心翼翼提醒道:草民以前在長江上,那個,做些買賣,曾經被陛下.....恩釋過一次。


    李瑕再次看了史恢一眼,依稀想起了些。


    史恢又小聲提醒道:興昌四年,長江,采石磯。是你。李瑕道:第一個從朕手底下逃得性命的。


    是,是,草民榮幸之至。


    李瑕笑了笑,覺得天下之大,竟還能遇到一個十多年前見過之人,實在是巧。


    都這麽多年了,你還在當水匪?


    史恢一愣,心想自己又沒別的手藝,不當水匪還能做什麽。


    再仔細一想,對方卻從一個小官兵變成了皇帝,真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草民慚愧,慚愧。


    如何從長江到這白羊澱的?


    史恢道:當年被陛下剿滅之後,草民便跑去投靠了江陵一帶的大盜'翻江龍'劉師雄,後來,陛下大軍伐宋,順道剿了翻江龍.....


    什麽大盜翻江龍,李瑕並沒有聽說過。


    到了他如今這種地位,一個決定,便能夠改變無數像史恢這樣的小角色的命運。就像是人拿著掃帚一掃,不會看到揚起的每一顆塵埃。


    之後草民又跑到了襄陽,又跟著走私的商隊到了保州。史恢道,路過高陽時被大當家打劫了,就跟著大當家落草了。


    妙算盤!孟通急道:你本來就是水匪,別說的像我逼你落草一樣。


    李瑕已向張柔問道:張家與襄陽也有走私?他想起了當年第一次北上,便曾聽說過張家走私一事。


    此時張弘基便上前,應道:稟陛下,有,不過宋元議和之後,規模便小了。


    但人脈還在?還在。


    李瑕稍稍點頭,又看了史恢一眼,道:別再當水匪了,你也該進步進步。似你這般通水性,又文武兼備之人,容易立功業。


    史恢眼睛一睜,很是激動。


    他像是一粒被大風揚起的塵埃,飄飄蕩蕩,這次終於是要落在拔地而起的高山之上。


    ~~


    大風吹過長江,與浪濤合鳴。


    賈似道淩風


    而立於船頭,身上的紅色披風飄揚。他已經在長江上度過了元宵,終於再也不耐煩每日看士卒圍攻白帝城,遂親自率水師繼續西向,看看大軍對上遊幾個城池的攻勢。


    這便是兵力充沛的優勢。


    此時漸漸出現在賈似道前方的是一座古城。


    平章公,這裏就是以前夔州老城的治所,也叫永安城。姚訔道:蜀漢章武二年,漢昭烈帝興兵伐吳,敗退魚複,改魚複縣為永安縣,取宮名為永安宮。此後,這裏便是夔州的治所。


    那就是夔州城嗎?有官員問道。


    隻能說是夔州老城。姚訔道:大宋淳佑二年,夔州守將以'治所地勢頗平、無複形勢'為由,移夔州至白帝城。但在李瑕擔任四川閫帥之後,又將治所移出了白帝城,又嫌永安城地形狹窄,將夔州的治所設在了新的奉節縣城。


    說來說去,前麵這還不是夔州城了?


    不是,前方這是永安古城,現今的夔州城,還在上遊十五裏之處.....


    賈似道皺起了眉。


    別的不說,姚訔這番話首先便意味著他想要攻下夔州,還要多攻下一個永安城。


    攻勢進展得如何了?


    廖瑩中便上前,道:平章公,已經包圍了永安城十餘日,但唐軍龜縮於城中,防備完善、火器充足。暫時還.....


    別說了。賈似道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


    平章公,川蜀這些城池便是如此,傍著大江、高山,地勢易守難攻,隻能圍困起來,徐徐圖之。


    我等不了。賈似道抬眼向遠處一瞥,偏過頭,把聲勢壓低了些,道:一旦李瑕放棄北伐,迴師攻打襄陽,而萬一呂文煥敗了,你可知大軍會是何後果?


    當不至於如此....."


    我不管至不至於,得要快。


    可是眼前是堅城,隻怕難以速克。


    賈似道卻是早有主張,道:傳命下去,將夔州城、永安城、白帝城統統圍死,連飛鳥都不許進出。再將我的招降信遞給夔州的張起岩。


    平章公之意是?


    告訴張起岩,白帝、永安諸城已經失陷了,連上遊的萬州也已經降了。


    廖瑩中會意行了一禮,道:平章公放心,學生這便安排。


    再修書一封遞給臨安。賈似道斟酌著,玩了一個文字遊戲,道:讓禮部遣使告訴元主,我大軍已經攻下了夔州城。


    平章公,這是為何?一則,穩住朝堂之心。


    賈似道近來總覺隱隱不安,唯恐臨安要出亂子,認為需要盡早送些捷報迴去。


    雖說戰事進展並不順利,但他多的是手段。


    二則,讓元主認為李瑕馬上就要迴師,元主才會主動出擊,咬死李瑕。


    可是否會使元主誤判了形勢?


    何必理會?隻要這兩隻狗能咬得更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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