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峽。


    風穿過峽穀,響起嗚咽聲,急促的江水不停拍打著船舷。


    賈似道臨風而立,抬頭看著兩岸的峭壁,喃喃道:“這種地勢怎麽攻下來的?”


    隨行的諸人之中,隻有一個名叫“姚訔”的江陵司理參軍了解夔門一戰,出列道:“平章公,可看到了那邊的棧道?”


    那夾著長江的山岩上,確實開鑿了棧道。


    山岩與江麵完全垂直,根本就沒有立足之處,隻能將木樁釘進石頭裏,再在木樁上鋪上木板,此時正有像螞蟻一樣的纖夫在棧道上拉著船隻。


    可能一陣風吹來,就能將他們吹入急流湧動的江水之中,就連賈似道的船隻也有觸礁的危險。


    “這地勢,隻有瞿塘關的江峽渡口稍微緩一些,能供一條大船停泊。但要想從那裏突破唐軍的防守攻上去,絕對不可能。”姚訔抬手一指,道:“我軍是從這絕壁之上攀上去,從山壁上夜襲的瞿塘關。”


    賈似道接過廖瑩中遞過來的望筒,看了一眼,道:“這不可能攀得上去。”


    他語氣很篤定因為那光禿禿的山岩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攀爬的。


    姚訔並沒有參與攻打夔門一戰,具體也說不出來,卻是指著前方的峽穀道:“瞿塘峽到這一段,名曰'風箱峽',平章公請看那裏。”


    賈似道努力在甲板上站穩,眯著眼透過望筒仔細看著,隻見到石壁上的幾道斷岩裂縫,岩縫高處,似乎有一疊黑色的方形之物,仿佛木匣。


    “那是什麽。”


    “據傳是魯班留下的風箱。”


    賈似道側耳聽去,聽著這峽穀裏的嗚咽聲,好像真的是有個巨人在拉風箱一般,遂道:“怪不得這裏名叫風箱峽。”


    “但那並不是風箱。”姚訔道:“是懸棺。”賈似道微微滯愣了一下,不信。


    人都不可能爬上去的地方,怎麽可能帶著棺材爬上去。


    然而,船繼續往前行,他移動視線,還是在那岩壁高處又找到了兩具懸棺。


    姚訔道:“不敢騙平章公,真是懸棺。”“娘的。”賈似道低聲罵了一句,以示驚歎。


    “你給本相解釋解釋,這麽大的棺材是怎麽搬到這種岩壁上的?”


    “下官也不知,這恐怕是漢代以前留下的。”姚訔道:“或許是神仙幫忙。”


    “根本不可能。”賈似道又道。


    “懸棺是怎麽上去的下官不知,但我軍就是從此攀上去,從而攻破的夔門。據說當日,不停有人跳下來,或摔入江水被卷得不見屍首,或摔在礁石上血肉模糊。三百勇士,攀上岩壁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賈似道喃喃了一句,轉頭看向姚訔,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眼,問道:“聽你口音,你是蜀人?”


    “是,下官潼川府路梓州人。”


    “李逆起勢的敘州也是在潼川府路。”“下官十五年前便到了兩浙西路義興。”賈似道點點頭,對姚嵩頗為滿意。


    接著,他再次打量了兩岸地勢,感慨不已,轉頭向廖瑩中道:“之前聽說將士們奇襲夔門,以為尋常,今日親眼見了這地勢。才知蘇劉義是個勇將啊,大宋多少年沒有遇到這樣的將才了?”


    之前賈似道聽說戰報時確實是沒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才對蘇劉義刮目相看,立即便起了愛才之心。


    原本,在江陵見到了張林,又聽說了呂文煥的消息,他對京湖至川蜀的地方官與將領本已十分失望。


    今日確實是難得遇到一個表現出色的。


    “可見我大宋不缺慷慨報國之士,細說說此人。”


    “是,平章公稍待。”廖瑩中了解賈似道的心思,連忙又去翻看了夔門戰報,方才道:“蘇劉義,字任忠,號複漢。”


    “哈,隻看這字號,便知此人是肝膽報國。”


    “他是蘇東坡的第八代孫,其祖蘇師膽、其父蘇慶文,皆進士出身。另外,蘇師膽是抗金將領,開禧三年在安遠與金軍作戰,史彌遠為與金國議和,派人殺了蘇師膽。”


    “這麽說來,蘇劉義是出身名門、忠義之後。居然隻任了個武職,至今隻是個都統?他不讀書?”


    事實上,都統已經是很大的官了,隻是在賈似道這樣的重臣眼裏不算什麽罷了。


    “書香門第,自是讀書的。蘇劉義是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與聞雲孫同榜。”廖瑩中應道。


    他不由也想到,丙辰科進士確實是太多人嶄露頭角,偏偏當時讓王應麟當了覆考官。


    賈似道愈發對蘇劉義有了讚賞之色,頷首不已,道:“是進士就好,不錯,不錯。”


    “平章公,蘇劉義為報國而從戎,一直在呂文德麾下,曾隨呂文德支援鄂州,當時你或許還曾遠遠見過他一麵。”


    賈似道啞然而笑。


    搞了半天,原來蘇劉義一直是自己人。


    不打仗,還不知黨羽裏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將才。


    廖瑩中再看了看手中的信報,小聲提醒道:“就是,蘇劉義續弦的是張世傑的女兒。”


    倒沒想到賈似道卻是擺了擺手,道:“無妨,張世傑也是個將才,無妨。”


    “是,平章公雅量。”


    船行緩慢,有的是時間。賈似道笑了笑,道:“再說說隨蘇劉義勇奪夔門的勇士們。”


    站在一旁的姚訔稍稍低頭,目光落在了足尖,豎起了耳朵。


    廖瑩中翻了翻手中的戰報,清了清嗓,念了出來。


    “閣門祗候、荊湖北路兵馬鈐轄,謝奕明;常德府諸曹參軍事,謝奕進;寧江軍副統製呂師彥;寧江軍統領,楊權......”


    賈似道目光一凝,一瞬間眼神中閃過慍怒之色。


    之後,又化作了釋然與無奈。~~


    “任忠,不過再加幾個名字。哪怕說他們是從水路攻上瞿塘關......”


    “你自己看看江浹碼頭,停的下幾艘船?!”


    戰船上,蘇劉義麵對著楊應奎的勸說,突然發了火,抬手一指東北方向,又吼道:“照他們的說法,有這麽多***,若隨我突進瞿塘關,若從碼頭攻上,若以戰船炮擊,那為何我軍還能死那麽多人?!”


    楊應奎無奈,道:“何必叫真呢?你當平章公就看不出來?不過是花花轎子眾人抬。”


    “我也不想較真。”蘇劉義眼睛一瞪,道:“但我死了多少弟兄你知不知道?都是我挑選出來的精銳,三百人上絕壁,十不存一,十不存一!我答應他們的功勞封賞被人搶了,我怎麽見他們?”


    “怎麽是搶了呢?”楊應奎語重心長,道:“該發的賞銀一分不少,隻會更多,不過是改幾個名字。你也知道,在大宋升官不容易。”


    “冗官之疾不治,當然不容易!”


    蘇劉義憤而轉身,又罵了一句。


    “娘的,平時貪墨錢糧,戰時畏縮不出,戰後分潤功勞,他們太不容易了!”


    楊應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義憤填膺?這種事又不是見得少了。記住,保住你自己的前程,才能惠及麾下將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蘇劉義不答。


    楊應奎笑笑,沒再多勸什麽。他很清楚,蘇劉義能在呂文德麾下一路升到都統,並不是迂腐之人。


    “走了,你自己想想吧。”楊應奎轉身先迴了艙房......


    天色漸暗。


    大江漸漸陷入黑暗之中。


    蘇劉義獨立在甲板上,緊緊抿著唇,繃著一張臉,保持著這不悅的姿態很久,最後卻還是歎息一聲,低下頭來。


    ~~臘月二十八。


    賈似道的主戰船終於到了,把整個長江江麵堵得愈發水泄不通。


    為了迎接平章公,所有戰船上都是鼓樂之聲大作,如同過年一樣熱鬧。


    對於大宋水師將士們而言,卻根本不是過年。


    沒有人喜歡在年節時還漂在江麵上......


    蘇劉義乘著小船從一艘艘大戰船的縫隙中穿過,抵達了江浹碼頭,跳下小船,往瞿塘關上趕去。


    瞿塘關說是關城,其實就是順著一條小小


    的石階登上山壁,在稍緩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關樓,再往上,山頂上有座望樓和烽火台。


    登上望樓,便見到賈似道正立在那兒。“末將蘇劉義,見過平章公。”


    “任忠來了,不必多禮。”


    賈似道的笑容燦爛,不像是一國重臣,倒像是蘇劉義的至交好友。


    他招了招手,道:“來,與我說說你是如何攻下的夔門。”


    “是,瞿塘關之險,一在於地勢雄奇險峻;二在於鐵鎖橫江,水流湍激;三在於唐軍在此布置了火炮轟擊。若是正麵強攻,隻怕十萬大軍經年累月都難以攻克。這次五師能攻克此地,在於出其不意......”


    之後,蘇劉義說著說著,提到戰事的細節,漸漸便紅了眼。


    “並非是攀上絕壁之後就能順利繞過來,平章公請看,那裏有一道懸崖,我們得躍過深澗才能過來。卞富、裴勇便是死在這裏......


    我們殺入關內時正是夜晚,首先要解決掉的就是火炮。有兩座,都是安排在關城前,隻有那裏才擺得下。但殺過去並不順利,於信、包阿六、烏誌等人情急之下,引燃了唐軍的火器庫......”


    賈似道目光看去,心說也是這關城太小,格局簡單才能讓蘇劉義很容易就燒了唐軍的火器庫。


    又聽了一會兒,賈似道沉吟道:“如此說來,僅算殺入瞿塘關之後戰死的就有二十一人?”


    “是,幸而朱安撫司及時領兵攻上江浹碼頭,否則末將已戰死在瞿塘關內。”


    “戰死者二十一人,報功薄上猶有五十餘人。算來該有七八十人成功攀上山岩絕壁?所謂'十不存一'原是誇張之語?”


    “這......”


    “還有,為何你方才所說許多人名,並未在報功薄上。”


    蘇劉義身子一顫,再抬眼看向賈似道,眼中已帶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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