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龍興寺行宮。


    李瑕轉頭看了張文靜一眼,隻見她身子微微一晃,片刻卻又強裝鎮定,連雙手擺放的姿勢都顯得端莊。


    他揮手,向前來匯報保州詳情的信使吩咐道:“先下去吧。”


    “遵旨。”


    “陛下,幾位相公已經到了,郝經也已召到偏殿候見,陛下是否現在去前殿?”


    “讓他們稍待,下去吧。”


    過了小一會,李瑕轉頭看向雁兒等人,道:“你們也下去。”


    終於隻剩下兩個人,他便過去抱了抱張文靜。


    “想哭就哭出來吧。”


    “也沒有。”張文靜紅著眼,道:“之前就明白九哥活不了的,我就是想到以前......他小時候對我很好。”


    “若不是生在這種世道,他會是個很好的兄長、朋友。別太難過了。”


    “我也沒有很難過,就是擔心我爹。”


    “放心。”李瑕道:“我已經安排人去燕京了,會救他們。”


    泫然欲泣的張文靜十分感動,握住李瑕的手,把頭埋在他胸口中蹭了一下。


    這是個很親昵,也顯得十分依賴的動作。李瑕目光看去,覺得她像是一隻不設防備的小兔子。


    但其實就在昨日便有人向他密奏過,說拿下保定之後,眼下張家的勢力剛剛好,話裏話外的意思燕京城內的張家人其實不太有必要救,也很難救。


    當時他隻迴答了一句“眼界放遠一點”。


    此時好好安撫了張文靜一番,李瑕才起身向前殿走去。


    一出門就是一陣冷風灌過來。


    馬上就要到臘月了,雖說拿下保州城很順利,但各種因素加起來,要全麵進攻燕京顯然要等到開春了。


    而這個冬天要準備的還有很多。~~


    走到了前殿,李瑕想了想,卻是先召見了郝經。


    郝經被扣留期間已見了李瑕麾下不少文官武將,至於有多少感觸,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之前他見李瑕,還會行禮喚一句“外臣見過唐皇”,今日卻是連“外臣”也不自稱了,站在那愣愣看著李瑕,目光宛如一個老父親。


    “張弘範死了。”李瑕道。


    過了一會,郝經才道:“老夫的弟子......死在陛下手中的,已不在少數。”


    “朕破壞了你們的其樂融融?若沒有朕你們的日子會過得更好?”


    郝經麵露慚愧,搖了搖頭。


    李瑕道:“之前你說,不願歸附朕是因為朕會敗,擔心中原無人治理。現在呢?還是這麽覺得?”


    “老夫想先問幾個問題,不知可否?”“問吧。”


    “唐軍糧草不足,想要如何攻燕京?”


    “加上保州的存糧,朕的北伐大軍可支撐到三月。”


    “三月隻怕攻不下燕京,燕京畢竟不同於河北諸城......”


    “那不如你到時再來求和,問問朕沒糧了怎麽辦。”


    郝經一愣。


    他本以為李瑕這次是要招攬他,且心中已經有了些猶豫,考慮到若要降,家小卻都還在燕京。


    倒不成想李瑕說的是“再來求和”,像是並沒有要招攬他的意圖。


    郝經也是有脾氣的,見李瑕既不招攬他,他的語氣也生硬了不少。


    “那不知唐皇陛下對外臣這次的議和盟約怎麽看?”


    “朕可以考慮答應,但不是忽必烈那些條件。”


    事實上,忽必烈的條件,李瑕根本都沒怎麽聽,顯得十分沒有誠意。


    此時他才敲了敲桌案,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要讓朕退兵,忽必烈首先要去帝號、去汗號,向朕稱臣,朕可以封他為漠北王,這是大前提。另外還有些小的要求,比如納貢......”


    郝經看向李瑕,眼神帶著驚訝與思索之色。


    驚訝於李瑕提出這樣沒誠意的條件,思索提出這樣的條件有何意義。


    直到之後其中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還有,張家的滿門老少還在忽必烈手裏吧,讓他把人好好地交給朕。”


    郝經目光一動,隱隱地已想明白了什麽。


    又過了三日,等李瑕提出的關於盟約的各種細節議定,郝經便再次乘上馬車北返。


    依舊是那個不知名的唐軍將領護送。


    這次,唐軍將郝經護送到了保州城以北五十餘裏的武遂城。


    到了地界,那唐軍將領勒馬便要走,郝經掀開車簾,問道:“兩番勞將軍相送,老夫卻還不知將軍高姓大名?”


    “哈哈哈,你還是不配知道!”


    那唐將大笑著,須臾便帶兵士走遠。


    元軍將領黃俁大怒,策馬上前向郝經道:“郝公,末將去給他們一個教訓。”


    “罷了,國事為重。”


    郝經冷眼向南掃了一眼轉頭看向前方的武遂城,道:“歇歇再繼續走吧。”


    武遂城便是宋國名將楊延昭屯兵抗遼之


    處,宋遼之戰中的冰城禦敵、羊山之役皆發生在這裏。


    登城南望,望到了不遠處的白溝。白溝是宋、遼的交界。


    他於是想到了這次見李瑕時,李瑕引用的他的那首詩。


    詩名《白溝行》,其中還有一句是“易水南邊是白溝,北人為界海東頭”,講的是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後,白溝就成了南北的交界。


    而如今若是真的促成了李瑕與忽必烈的和談,那這條白溝隻怕還要繼續成為南北的交界。


    “萬古諸華有遺臭”,既寫出了這詩,他郝經能這般做嗎?


    風雪吹來,郝經抹了抹眼,將眼中的淚花抹盡。


    護送他來的元軍將士還在看著,他不能讓他們看出他的感慨。


    於是隊伍繼續前行,過定興、遂州、大興諸城,終於在數日之後抵達燕京。


    一路上,郝經留心觀察,發現元軍堅壁清野,防禦布置與白溝以南大不相同。


    白溝以南大多屬於漢人世侯分兵鎮守之地,以北的地界才是由忽必烈直接掌控。另外,若說白溝以南曾經還是宋土,離喪不到一百五十年,北麵則已離喪三百三十年,民心風氣還是有區別的。


    進入燕京之後,忽必烈並未馬上召見郝經,而是命趙良弼先來見了郝經。


    趙良弼是女真人,祖上本姓“趙良弼”,音訛為“趙家”,因此以趙為姓,到他這一輩,已與漢人無異,讀書考中過金國的科舉。


    在李瑕稱帝之前,趙良弼也曾出使長安,見過李瑕。


    “陛下還擔心李瑕會把伯常扣留,好在這次你能夠平安歸來。”


    郝經連忙擺手,笑道:“輔之兄也曾見過李瑕,該知他不是如賈似道那般無德之人。”


    趙良弼撚著胡須,道:“不錯,李瑕之風采,至今我還是記憶猶新啊。”


    他說這句話時目光看著郝經,隱隱若存著些試探之意。


    郝經反問道:“輔之兄此言何意?擔心我降了李瑕不成?”


    雖然雙方都知道,護送郝經迴來的將領士卒都已經被帶去查了,趙良弼卻還是道:“絕無此意。”


    “隻怕陛下疑我啊。”


    “伯常言重了。陛下不久前才說了,他若是信不過我們這些漢臣,幹脆便棄了這燕京城。之所以還守著因他行漢法之心猶堅,且還信任我們這些老臣。”趙良弼歎道,“我們隨陛下數十年了啊。”


    “是啊。”郝經拍著膝蓋,道:“我入幕府的時間晚,算來也整整十四年了。”


    兩人欷歔不已。


    過了一會,趙良弼再次發問,道:“李瑕既已拿下保州,似乎取燕京之意甚堅?”


    “未必。”郝經道:“宋遼之交界在白溝,而不是保州。”


    “他若願意議和,何必提這等荒謬條件?陛下不可能答應的。”


    郝經道:“但我們的目的也是拖著他,待他糧草告罄。大可與他慢慢談,哪怕就著其中那些小條件來迴掰扯。”


    “但李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他也不敢確定南麵的局勢會如何變化,想要靜觀其變。”郝經沉吟道,“或許還打算趁著嚴冬整備之時救出張家。”


    “張柔?”趙良弼沉吟了一會,目光看去,等見郝經在倒茶了,才緩緩道:“保州失守的消息傳來,陛下好像已下令殺他了,今日我聽說他被押到了軍營中。”


    郝經不自覺地手一抖,茶水灑了滿身。“死......死了嗎?”


    “不知,也許祭旗了吧。”


    郝經已掩飾不住臉上的慌張神情,道:“輔之兄也知道,我曾深受張柔大恩,無論如何,我都想......還能否為張家求個情?”


    趙良弼目露疑色,道:“陛下沒有不殺他們的理由。”


    “若李瑕能退兵?”


    “為了張柔,不可能。”


    “不,張柔隻是一個談判的籌碼。方才說過,李瑕也在猶豫。”


    趙良弼眼中疑色更深,問道:“猶豫什麽?”


    郝經掩著緊張,穩了穩心神,起身,拿出一個地圖,指點著說起來。


    “輔之兄要對陛下的布置有信心,早在李瑕與兀魯忽乃、海都於西域會盟之際,陛下就已意識到了威脅,故早已對此做出了布置,西滅高昌、遣使吐蕃、南聯宋國......如今宋軍已攻破了夔門,對李瑕形成迫在眉睫之威脅。據我所知,李瑕得到夔門失守的消息正在考慮是否退兵,遂故意試探陛下。”


    “迫在眉睫?”


    “不錯。輔之兄不知川蜀地形,待我細細說來。夔門乃入川之門戶,此地一破,川蜀門戶大開,李瑕已陷入兩難之境.......”


    趙良弼看著郝經指點江山的動作,漸漸能感受到郝經身上那股對大元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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