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


    李瑕看著眼前的俘虜,開口說道。


    忽必烈身邊有一個翰林待製,兼起居官,名叫‘和禮霍孫,,你之前向朕說過其情報,可還記得?


    原來他是在問林子,而不是在喚對麵的俘虜。說的也是漢語。


    和禮霍孫是蒙古人,忽必烈的怯薛軍出身,精通漢學、擅長繪畫。他為忽必烈畫過幾副肖像。包括你手中這副,就是出自和禮霍孫之手。


    林子愣了愣,低頭又看向手中的畫像。


    李瑕道:這人與畫像上非常相像,但是神似,而非形似。


    林子反應過來,仔細一打量,道:陛下說得對。忽必烈是寬圓臉,細窄的眼,高高的顴骨。寬圓臉是很多蒙古人的普遍特點,但這人眼睛是故意眯著的。


    再看他的手。


    是顏料的痕跡。林子道:這人就是和禮霍孫?!


    他之前因為滿腦子都是捉住了忽必烈激動萬分,腦子沒轉過來,此時才終於恢複了一個諜探頭子該有的觀察力。


    和禮霍孫一直貼身跟著忽必烈,又畫過畫像,是最仔細觀察過忽必烈的人,所以能做到神似,他看忽必烈被追得緊,換了衣服吸引追兵。


    李瑕看向麵前的俘虜,道:你聽得懂漢語,不必裝了,馬上就有人拆穿你。1


    那又如何?


    隨著一聲漢語的迴答,打扮成忽必烈而被擒的和禮霍孫笑了起來。德蘇阿木也反應了過來,驚怒交加,狠狠地剜了和禮霍孫、安童等人幾眼。他撿到忽必烈的袍子之後,就隨楊奔一路追著,終於看到一群怯薛護著一個身穿大汗的單衣的人,於是拚命追上活捉。


    才帶到沙漠邊上,就聽到安童大哭著喊大汗,這麽一帶頭,於是所有的俘虜就開始喊。


    其中很多俘虜未必是想騙唐軍,而是真把和禮霍孫當成大汗了。


    畢竟能近距離見忽必烈的人,在大元也屬於少數。


    總之,德蘇阿木還沒能確認俘虜的身份,動靜就已經鬧得太大了,現在甚至讓他在李瑕麵前丟了臉。


    這倡維吾爾人也是率直,指了指和禮霍孫、安童,向李瑕問道:陛下,末將可以打他們嗎?


    李瑕點了點頭。


    德蘇阿木遂走向安童,抬起刀柄衝著安童的臉就是猛地一抽。啪!


    這一下猛擊把安童半嘴的牙都打落。哈哈哈。


    安童卻是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滿口的血,且越笑越得意。


    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廢物還想捉住我的大汗,大汗有長生天庇佑。你們這些蠢貨笨死了,哈哈哈……


    德蘇阿木愈發憤怒,擔心自己把安童打死了,轉向和禮霍孫又是一下猛抽。和禮霍孫挨了一下,雖不像安童那般囂張,眼神中卻同樣是驕傲之色。他用下巴指著四周,道:我雖不才,還是替大汗吸引來了追兵。如和禮霍孫所言,隻見北麵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兵馬撤了迴來。就連楊奔的旗幟也正在由北向南。


    這些忠於忽必烈的人們,成功護送走了他們的大汗。哈哈哈……安童還在笑。林子已翻身下馬走向安童。他多的是手段讓安童笑不出來。


    李瑕則再次用蒙語向和禮霍孫說了一句。


    你們覺得你們很聰明?但朕多謝你們所做的加速蒙元滅亡的一切。和禮霍孫、安童一愣,哂笑不已。李瑕又吩咐了兩句。


    明日清昌聖頭點燈i以尉天下.


    很快,唐軍將領們紛紛叫道:把虐酋押迴去,把房西護迴去,明日清晨殺頭點燈!以慰天下


    依伏,居豐符次門幼叫道.安童還


    在大笑。和禮霍孫卻已笑不出來了。~~


    李瑕是在入夜時迴到大營的。


    這夜軍中已在登記戰功,到處都是歡唿,慶祝賀蘭山之戰的大捷,也慶祝擒下了忽必烈。


    營地裏,宋禾趕到李瑕麵前,低聲問道:陛下,末將擔心如今這般,以後萬一忽必烈活著迴去,將士們是否會失望?


    不無可能。但九族白蠢是真,大汗衣袍是真,渾身配飾是真,其怯薛軍口口聲聲慟哭更是真的,就當忽必烈斬了吧,看誰更失望。


    陛下英明。是李卿讓你來問的?


    沒有,大帥他……他的傷勢一直在惡化,一直都是憑著一口氣強撐著。末將不敢再拿這事讓他煩神。想問陛下,是否瞞著他為妥?


    李瑕想到了白日裏見李曾伯的光景,滯愣了一下。


    李曾伯的精神看著雖然好,但老邁的身體卻透露出了太多不好的信號。李卿在何處?在那邊與陸相公歸整戰果。


    李瑕往那帳篷走去,在外麵便聽到了有人在說話。他抬手止住要行禮的守衛,站在那向帳簾內看去。


    篝火邊,李曾伯正半倚著躺在那,閉著眼,但沒睡著,很明顯能看到他臉上還浮著笑意。


    陸秀夫正在整理白天登記的戰果,不時說上幾句。


    一會是說了從哪裏繳獲了多少物資、多少金銀,一會說俘虜了元軍哪部人馬。每次說完,他都會問上一句。李老元帥可滿意?


    滿意。李曾伯每次都是笑著,道:很滿意。


    有時陸秀夫歸整著,較久沒說話了,李曾伯等得悶了,也會念叨上一句。莫不是沒有更多了吧?


    還有,還有。這戰果多得,等學生累了也整理不完。


    李曾伯喃喃道:太好了啊,隻盼著今夜不會過去,戰果念也念不完……李瑕就站在那看著聽著,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這輩子一直在拚命地追求成就,其實都沒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身邊的人。讓李曾伯去守三關口時,他就知道這位老人已經傷病交加了。他當時想的卻隻是把這樣重要的軍務交給他是一種信任,也是完成兩人共同的誌向。


    至於傷病,李瑕希望李曾伯能夠慢慢養好。認為熬到戰事結束了,自然能夠慢慢養傷。他還認為等天下一統了,李曾伯心情能更好,能更好地頤養天年。


    他唯獨沒能夠親身體會到衰老是什麽感覺。因為不是親身體會,年輕力壯的他總覺得老人還能再挺一挺。


    夜深。李曾伯似乎睡著了。


    陸秀夫轉過頭,忽見李瑕走了進來。他起身要行禮,李瑕卻示意讓他先出去。兩個年輕人像是都看到了某種征兆。


    帳簾稍掀開了一點,陸秀夫才離開,李曾伯已喃喃道:陛下來了?老臣……李卿就躺著吧。


    陛下寬心。李曾伯慢吞吞道:老臣不像吳履齋,打場仗還能把自己耗盡了。履齋是個文人,老臣是武將。


    李卿詞作得好,可不是一般武將。


    比不了陛下那幾首詞……陛下誌不在此,不然老臣真想能與陛下討論詩詞啊,一直抽不出空來。


    李瑕道:還有幾首好詞,迴長安了再寫出來吧。


    君口禦言,陛下莫再命那胡勒根寫些歪詩打發老臣了。說罷,李曾伯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說了這麽多話,語速雖然慢,條理卻很清晰,像是想證明他身體還好,比吳潛強得久得多。


    陛下想先迴長安?抑或是再攻河套?


    關中需有兵馬迴援,且明日斬了‘忽必烈,,河南河北就好收複了。河套再留一支偏師,這次


    分兩路進攻。


    好,好,陛下心有定計,老臣就放心了。


    李卿不可太過放心,朕行事冒進,還需李卿傷好之後籌劃。此戰已經大捷,朕有意讓你明日便啟程迴長安養傷,可好?


    謝陛下。李曾伯笑道:到了長安,老臣靜待陛下新詞。下一刻,想到往長安的迢迢路途,他的笑意又變得不自信起來。陛下,犬子李杓,如今在長安為官。


    朕知道,李卿希望朕賞他什麽?


    他讀書多,但為人木訥,陛下可讓他任些文職,但切莫委他以重任。老臣怕他犯了大錯,反遭了禍事。


    好。


    老臣祖宅在河南沁陽,等陛下收複了中原,能否把那塊地賜給老臣……接下來很久的時間裏,李曾伯說的幾乎都是這些小事、瑣事。若不了解他,隻聽這後半段的談話,隻怕要覺得他滿腦子都是門戶私計。實則卻是因為過往以來,他與李瑕所談論的一直都是戰事、戰事。隻有到今天大勝之後,才有時間和心思說這些。


    朕都答應,但光複中原還需李卿再出一份力。


    可老臣七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老臣能在暮年有如此大勝,何其幸甚。當年被褫職,老臣還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李瑕臉一板,道:你我要做的還不僅於此,不可失了心氣。請陛下放心,老臣不是吳履齋。李曾伯又強調了一遍。要比老友強一點,或許是他最後的一點執拗。


    李瑕這才安心了些,想了想,轉身走到案幾邊,提筆打算寫首詞。卻聽身後有輕微的聲音喃喃道:吳履齋可沒活到七十歲。李瑕愣了一下,轉過頭。


    正要開口,忽聽咚的一聲響,外麵有鼓聲響起。聊了一夜,竟已是天光大亮了。陛下,殺虜酋了。有將領在帳外稟道。李瑕點點頭,道:李卿一道看殺頭吧。李曾伯眼神一亮,又有了期待,竟還撐了一下想要起身。~~


    營盤山下。


    數不清的士卒、俘虜列著陣,伸長了脖子仰望著。絕大多數人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但還是踮著腳滿懷期待。


    唐軍將士們想看到的是三十多年的艱難抗爭,終於能有一個機會狠狠地出口氣;蒙元俘虜們想看的是權威被打碎,可以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


    還有很多人隻是跟著看熱鬧,跟著一起期待,一起緊張。終於。


    嘭的一聲炮響,一顆人頭被高高掛起。十餘萬人等待,卻隻是如此簡簡單單。甚至連人頭都不是忽必烈的。


    但是,有無數人的觀念乃至信仰,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在他們心中,蒙元天下無敵的時代徹底落下了帷幕。


    唯有在沙漠中的某一處,還有人並不甘心。張易正背著一個衣著襤褸的人艱難地走著。


    你是最忠心的勇士。被背著的人開口用蒙語說道。


    他的胡須刮得很短,滿臉的青茬顯得十分滑稽。沉重的身體壓在張易背上,仿佛隨時要把張易壓垮。


    長生天見證,本汗永遠不會忘了你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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