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點燃的帳篷與營中的篝火照亮了這個夜。


    一杆龍纛出現在了望筒的畫麵裏,史杠自語道:李瑕竟還真在這裏?


    他笑了笑,再看向前方王綧的旗幟,終於理解王綧為什麽非要火急火燎地調集兵馬,奔走數十裏連夜襲營。


    這次,還真讓這支高麗人參押對了。


    其實,史杠是反對今夜這一戰的,他認為應該先確定李瑕的行蹤,派人迴去稟報,再調更多的兵馬來包圍。


    理由是他與王綧加起來不過是三千多人,而唐軍雖隻有數百,未必不能以少勝多或逃脫。而且,後麵那片營帳裏的到底是俘虜還是降軍都不清楚。


    但王綧一定要這樣急襲,稱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史杠卻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立功心切,是因為急著在陛下麵前表現。


    此事又涉及到一樁舊事,王綧早年入質時,受到了更早投降蒙古的高麗人洪福源的照顧,後來兩人因為管理降人的利益反目成仇,當時王綧已娶了黃金家族女子,便向蒙哥告狀,打死了洪福源。


    結果,前幾年,洪福原的次子洪俊奇因為驍勇善戰,得到了忽必烈的器重,忽必烈甚至常常用洪俊奇的小名唿稱他,可見親近。


    洪俊奇不僅為父親翻了案,還佩金虎符,任管領歸附高麗軍民總管,常常說王綧的壞話。


    王綧當然也急,之前隨塔察兒大敗了一場,這次如果再不立下大功,也許哪天真要被洪俊奇陷害了。


    這種急,體現在戰場上就是一個個士卒在長途奔走之後,甚至來不及休息,就被將官督促著殺向敵營。


    那是李瑕的大旗!殺了李瑕,世襲公侯!殺!


    馬蹄揚起積雪,發出細微的簌簌聲,前方的弩箭激射而來,將一個個瘋狂的元軍射倒在地。


    卻還有人驚喜地喊道:唐軍沒有霹靂炮!殺過去啊!早就沒有了吧?上天給我們這大功!


    呃....


    其實這種天氣,火器、弓弩都不好用,等元軍衝到近處了,唐軍更多用來造成殺傷的還是絆馬索、拒鹿角、長矛。


    戰事僅開始不多時,地上已經鋪滿了屍體。


    史少將軍!你或者派你的兵馬上陣,或者去把俘虜們放出來,與我們一起殺敵!王綧親自策馬奔到史杠身旁,大喊了一句。


    因為怕普通的軍令調動不了這位世侯子弟。


    史杠還在用望筒觀察著戰場上的情況,驚訝於傷亡之大,聞聲放下望筒,道:知道了。北麵也有唐軍駐守,我去擊敗他們,放出俘虜.....


    ~~


    大帳內,術真伯、脫裏察還在寫著自己軍中將領的名錄。術真伯額頭上的汗水已經滴到了紙麵上。


    他不知道外麵的情況如何,唯一的判斷依據就是李瑕的臉色。然而李瑕那張臉就如同冰雪。


    當那殺喊聲越來越近,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選擇了,要麽再猶豫下去被李瑕殺掉,要麽表態忠於李瑕。


    而這個表態如果不真誠,又會被眼前這個可怕的男子一眼看穿....因為有唐軍將領走進帳中,手裏的刀沒有插迴鞘裏,還在滴血。


    關鍵是這個唐軍將領一個字都不說,就站在兩位蒙古貴族的身後,讓人感到背後一陣陰涼。


    陛下!脫裏察願意為陛下而戰!


    脫裏察忽然跪在了地上,因為害怕李瑕不相信自己的誠意,他馬上又抬起頭,對視著李瑕的眼睛道:陛下如果不相信我,不用發放武器,我會帶著勇士們去擊敗敵人。


    李瑕抬了抬手,似乎在示意脫裏察身後的唐軍將領放下刀,這才道:去吧。


    脫裏察如釋重負,連忙起身鞠了一躬,看了術真伯一眼,退出大帳。


    有兩個唐軍士卒跟了上去,隨在脫裏察左右。


    李瑕笑了笑,看著還坐在那寫軍中將領名錄的術真伯,道:不必寫了,你比脫裏察聰明,你心思更多。


    陛下,我沒有心思,我·.....


    選擇一個君主追隨,把整個部落的命運押上,這件事需要謹慎,朕明白。李瑕道:朕這一生從囚徒到皇帝,該展示的已經展示過了。選擇的時間已經到了,再謹慎也要做出決定了。


    術真伯深吸了一口氣,反問了一句,道:之前陛下都沒逼過我們。現在這麽危險的時候,陛下卻逼我,不怕殺了我,我的兵馬反了嗎?


    不怕。


    李瑕隻有這種簡單的迴答。


    術真伯的心更懸了,他是一個理智的人,真的討厭這樣下賭注。好,我為陛下而戰....


    術真伯出了大帳,來不及細看外麵的形勢,兩個唐軍士卒便向他道:請元帥速去安撫你的兵馬,這邊走。


    ~~


    大帳中,李瑕舒了一口長氣。


    他不管戰事,陪著術真伯、脫裏察在這裏瞎耗,其實不是為了什麽名單,也不是為了什麽承諾。


    他隻是要在最危險的時候還向他們展示自己有信心,嚇他們、唬他們,把認為他很強大的想法烙到心底。


    然後,安撫住那兩萬新附的兵馬不亂。這才是最關鍵的。


    五百精兵未必不能打敗三千餘遠道而來的敵人。而兩萬大軍一旦亂了,對今夜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而術真伯才出去,方才不說話的唐軍將領已趕到李瑕麵前,道:請陛下移駕,元軍殺過來了。


    牽一匹戰馬來。


    陛下,你的傷......


    朕說,牽一匹戰馬來。喏!


    掀簾出帳,李瑕招過一名士卒,吩咐道:你來喊,就說.....喏。


    很快,這名士卒翻身上馬,在營地間奔走而過。報!我軍已接到李老元帥,正在迴師!


    唐軍一陣歡唿,紛紛唿喊。


    就連各個帳篷裏的傷員都已經衝了出來。殺敵啊!大軍馬上就轉迴了!


    ~~他們說什麽?


    在說大軍今夜就能迴來。元帥你也知道,我們的主力以及可敦的大軍走得並不遠。術真伯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李瑕今夜這麽從容鎮定,原來是這樣。


    他終於堅定了某種信心,快步趕向自己軍中。


    這個過程中,卻聽得前方的殺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混亂。


    元帥!我們的兵馬來接應我們了,隻有不多的唐軍還在北麵攔截,我們....


    一名百夫長跑上來,用蒙古語向術真伯喊道,卻沒注意到術真伯身後還有兩個唐軍士卒。


    啪!


    術真伯立即便給了他一巴掌,罵道:我們現在才是唐軍!還不去守住大營?!元帥,我們怎麽會是唐軍.....


    那百夫長捂著臉還在搖頭。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大唿小叫。元帥!


    有人還未跑到近處,已大喊道:西邊大營大亂了,有一群人打死了脫裏察!說要接應元軍,殺光唐軍!


    術真伯一愣。


    他不敢相信脫裏察這麽容易就死了。


    於是,他掃視著不遠處那一個個沒有披甲,隻裹著髒兮兮的氈衣的戰士們,心想道,這些人這麽難管束的嗎?


    那怎麽辦?下一刻。噗。


    他身後的一名唐軍士卒已上前,不顧一切地將還在說著我們怎麽會是唐軍的百夫長捅翻在地。


    血潑開。


    遠處有人有蒙語喊道:唐軍要殺光我們啊!


    混亂之際,術真伯隻聽身後另一名唐軍士卒道:元帥,你已經做過選擇了。額秀特!誰打死了脫裏察?!給我殺了他們...


    ~~


    一場本應該速戰速決的戰鬥,漸漸陷入了膠著。


    王綧向北麵望了一眼,覺得那邊才有一些動靜,似乎又漸漸平靜下去。


    總管,史少將軍派人來報,逃兵所說的那些俘虜不是俘虜,而是投降唐軍了!總管若不能擊殺了李瑕,不如撤軍,等他再派人聯絡那些降軍.....


    王綧錯愕了一下。


    其實他已經離李瑕很近了。


    再一想,其實那兩萬降軍並不能給李瑕多少助力,隻要能先擊殺了李瑕,他們馬上就會反戈。


    沒有退的道理,他迅速下令,全力進攻。父親!孩兒去殺了李瑕!


    見此情形,王綧的次子王熙上前請纓,之後不等王綧答應,便領著一隊人殺向了那杆龍纛。


    ~~


    龍纛之下。李瑕已注意到了衝過來的王熙。


    因為王熙那一身漂亮的盔甲與火光相映,頗為閃耀。隨朕包抄過去。


    馬匹很快奔跑起來,繞過兩頂帳篷,消失在營地的黑暗中。


    王熙不由眯起了眼,尋找著剛才還在龍纛下督戰的那數十名騎兵。同時,他還在繼續奔向龍纛,想著先將它斬倒也好。


    忽然,簌簌聲響起。右邊!


    王熙大喝一聲,勒住奔跑的戰馬。


    一杆長槊已捅到了他麵前,當地擊在他的盔甲上,將他撞翻在地。西八。


    王熙翻了個身,隻覺渾身劇痛。


    若不是他這一身盔甲堅固,此時隻怕已經死了。保護侯爺!


    周圍的元軍紛紛大喊,這聲侯爺倒是唬了唐軍士卒一跳。


    王熙的母親出身黃金家族,因此他視自己為大元貴族,高麗王國卻又封他光化侯。再一想,高麗也是大元的臣屬國,那這光化侯也就是大元的侯爺了。


    平時這般無妨。


    到了戰場上,這種稱唿就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李瑕勒馬,又是一槊便向王熙捅去,噗地徑直刺穿一名元軍。血潑了王熙一臉,他此時還不懼,在地上拿起大刀就向李瑕斬去。當!


    李瑕徑直舉起長槊就砸,轟然將那大刀砸落在地上。


    王熙虎口劇痛,低頭一看已是血淋淋一片,不由大駭,喊道:父親救我!再翻了個身,他起身便逃。


    李瑕冷著臉,持槊便追了上去。


    若真要論起來,此時李瑕的處境其實是更為糟糕的,連同他的大帳一起,陷入了敵人的包圍。


    尤其是他的傷口再一次裂開了。


    自他稱帝以來,還少有遇到這麽危險的情況。但,李瑕卻還覺得安心....


    他當過冠軍,受過追捧,卻明白別人的追捧轉眼之間又能變成謾罵。


    權力也一樣,順的時候,有千軍萬馬能在身邊保護,但就是九五至尊,也會有一個人完全無助,能被宮女勒死、能被太監淹死的時候。


    今日被偷襲,他懷孕的妃子就在後麵的那頂帳篷裏。要保護他們,到頭來還是得自己強大。


    好啊。李瑕呢喃自語道:殺到朕的麵前,很好......比誰的內心強大、體格強大,這才好。


    啊,啊!


    王熙轉頭大喊道:父親救我!嘭!


    大槊徑直砸在王熙的頭盔上,他脖子一歪,血從額頭流了下來,人已軟軟倒在地下。我兒!


    王綧正在向這邊奔來,見此情形,不由目眥盡裂。他身後,還有許多元軍在追。


    保護總管!


    李瑕則勒住韁繩,喘著氣,看著越來越近的王綧,漸漸感到痛快。因為很久沒見到這麽狂妄的人了。


    這些年,懾於李瑕的威名,很久沒有主將敢來與他交鋒了。眼前這位,大概是個猛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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