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烈火在牧民的住處燃起,照得周圍亮得刺眼。


    地上鋪滿了屍體,血滲進青黃的土地。


    “誰讓你們點火的?!”崔斌大步走過,嘴裏喝罵不停,“都搜過沒有?!燕王在哪?”


    “報將軍,吐蕃人逃了。”


    “追上去!”


    崔斌皺起眉頭,額上已是汗水密布,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因為太緊張。


    戰事很順利,但結果卻不如預期,沒有找到燕王。


    這一戰不是為了攻城掠寨,殺再多的人又有什麽用?


    他就這樣在滿是血泊的蕃人駐地裏大步而行,終於趕到了一間破屋前,隻見幾名士卒正站在那裏,看著地上掉落的一枚木符。


    “報將軍,燕王本是囚在這裏,被帶走了。”


    “追!”崔斌大吼,“無論如何給我追迴來……”


    ~~


    馬蹄聲響徹了夜空。


    “走,去鹽池……”


    有人用急促的吐蕃語喊叫著,一隊騎兵匆匆向西狂奔。


    也有沒有馬匹的人隻能用雙腿奔跑著落在後麵。


    忽然響起兩聲痛叫。


    卻是那號稱有神術但從來沒施展過的高和尚終於神了一迴,磨斷了手上的繩索,搶過了一柄單刀,劈死了看押著他和劉安中的吐蕃人。


    高和尚本就是遊俠,劉安中雖是書生卻也文武雙全,兩人趁著吐蕃人正在慌亂之際,揮刀搶上……


    真金尚未反應過來,一轉頭已被高和尚護住。


    之後便是一片混戰。


    他們本想向東麵逃,迎上來救他們的元軍。然而後方的吐蕃人太多,隻好往北麵逃去。


    有馬的吐蕃戰士早已跑到了遠處,追他們的多是些沒馬的,三人拚命狂奔,終於在黑暗中拉開了些距離。


    其實除了趙阿哥奔,這個吐蕃部落中也沒幾人知道真金的身份,又正處在混亂中,也懶得拚命。


    “唿……唿……”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連氣都喘不上來了,真金腿一軟,摔倒在地。


    “燕王。”


    “唿……唿……逃出來了……逃出來了……”


    抬頭望去,一輪殘月掛在天空,映著極遠處高山頂上的一點點白雪。


    天地俱靜,也不知是他們向北逃得遠了,還是吐蕃人向西逃得遠了。


    “我們到那邊山上躲藏。”


    高和尚受了些傷,撕下衣服包紮了傷口,起身,與劉安中一起扶著真金進入山坳的暗處躲藏。


    倚在土坡坐下,真金大為感動道:“多虧了你們拚命相救,等我迴去,必有重謝。”


    “不為殿下的迴報。”劉安中道,“盼得有一日殿下登基,行漢法、施仁政,今日臣雖死無憾。”


    他這話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說話時,他還倚在那,沒有行禮,沒有看真金,而是抬頭看著天空,因為太過憧憬,眼睛都有些發亮。


    他的老師是許衡,他這一輩北地讀書人,是被許衡那一輩人精心教導出來的。


    老一輩的探索、拚搏,終於在道統喪失的亂世裏趟出了一條路,太平盛世的希望就傾注在眼前這位燕王身上。


    劉安中一生的誌向也在於此了。


    “我也一樣。”高和尚笑道,“我就是個草莽和尚,摻和到廟堂之事裏,不為金銀,為的是修行。”


    “你吃肉喝酒殺人,還修什麽行?”劉安中問道。


    “修出一個太平盛世。”


    “哈。”劉安中笑了一聲,“我看你是個假和尚。”


    真金也抿嘴而笑。


    今夜,經曆一場兇險,與兩個侍臣放下了君臣之間的規矩,席地而坐,隨口聊天,他覺得真好。


    忽然,後方有馬蹄聲傳來。


    三人登時萬分緊張。


    卻見月光下有一個纖細的身影騎馬而來,在先前高和尚包紮傷口之處停下,四下一望,重新上馬往北而去。


    三人正鬆了口氣,忽聽得一聲馬嘶,卻見那人驚唿一聲摔下馬來,再無聲息。


    “是那個唐國女官。”劉安中低聲道,“她未必是死了,我去看看,若沒死便殺了她。”


    “算了。”真金低聲道,“何必節外生枝?”


    “殿下,擒下她也好。”


    真金再次被說動,點點頭,道:“那,若沒死,便活捉她。”


    劉安中遂起身,向南又看了一眼,見後續無人追來,遂邁步過去。


    那匹馬已經跑得遠了,消失在夜色之中,隻有嚴雲雲那窈窕的身影還倒在地上。


    他不由心生憐憫。


    倒不是好色,而是覺得亂世之中一個女人也要如此拚命,未免太過淒苦了。


    走上前,俯下身,他伸出手去掀她的肩膀……


    “噗。”


    一聲輕響。


    劉安中目光看去,隻見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睜開眼,正冷冰冰地看著他。


    那雙美目中滿帶的是殘忍之意。


    劉安中眼神裏反而浮起更多的憐憫,讀書人對天下的憐憫。


    “噗。”


    嚴雲雲已拔出匕首,又對著劉安中的心髒捅了一刀。


    “噗。”


    劉安中那滿是憐憫的眼神已完全暗了下去……


    嚴雲雲沒有起身,而是雙手撐著劉安中的肩,上下推動他的屍體。


    血從那被她捅爛的傷口往下流,開始還是溫熱的,冷下來之後又腥又黏,她卻渾不在意。


    ~~


    “我去看看。”


    高和尚站起身,往前走著。


    他眯著眼,漸漸看到了前方的身影。


    隻見……劉安中正俯在嚴雲雲身上動著。


    “阿彌陀佛。”


    高和尚雙手合什,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迴過頭,隻見真金已走了過來。


    “殿下不必過來。”高和尚道:“我去喊他。”


    黑暗中他沒看清真金是什麽表情,獨自向劉安中走去。


    三十步,二十步……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有些狐疑起來。


    正在此時,前方,劉安中身下的嚴雲雲突然躥起,手一揚。


    高和尚瞪眼看去,猛地便感到許多沙土灑進眼裏。


    他連忙退了兩步,同時一腳踹中,將撲上前的嚴雲雲踹飛出去。


    “妖女!去死吧!”


    ~~


    真金聽到唿喝,連忙又向那邊跑去,隻見到高和尚正與嚴雲雲纏鬥在一起。


    高和尚一手捉著嚴雲雲的兩隻手,一手按著她的脖子,正在用力往下掐。


    他身材高大,如同摁著一隻小麻雀,要將它捏死一般。


    一瞬間真金有些憐香惜玉,但看到劉安中的屍體還躺在那,因此沒有阻止高和尚,而是在嘴裏低聲念著法咒給劉安中超度。


    “俺唄瑪噠唄吽……”


    嘴裏念念有詞,真金閉著眼站在那,仿佛真如觀世音菩薩一般。


    感到前方有人起來了,他才睜開眼。


    視線裏果然有個人影推開了另一個人影,往這邊而來。


    真金的眼睛再睜開,赫然見到那人滿身是血……竟然是嚴雲雲?!


    這女人的身體相比於高和尚是那樣纖細,但推開屍體撲上來的那一下卻又是那樣的狠辣,如同一頭母狼。


    “噗。”


    真金還未反應過來,右手手臂上一痛,嚴雲雲竟已一刀刺傷了他。之後揮動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別動!不然殺了你……”


    ~~


    天光大亮。


    納哈蓋崗下,元軍正在追逐著吐蕃部落。


    他們還沒有找到真金的行跡,壞消息卻一個接一個地傳了過來。


    “將軍!唐軍跟上來了,已經到了青海湖畔。”


    崔斌勒住韁繩,眼神中的憂慮愈濃。


    他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隻能招過探馬,問道:“董大帥給我們迴信了嗎?”


    時至今日,他確實需要董文炳出手相助了。


    那是連大元皇帝都稱之為“董大哥”的名將,曾經在吐蕃高原趟過最險惡的地方。


    相信董文炳一定能在最危急的時候趕來,護住燕王。


    然而,信使卻是道:“報將軍,沒有。”


    崔斌愈發皺眉。


    他覺得自己運氣太差了。


    ~~


    “你在看什麽?”


    荒山上的一棵古樹下,真金正被綁在那兒。


    而嚴雲雲則坐在山石邊,不聲不響地望著遠方。


    “我在看你們是怎樣丟掉吐蕃的。”


    “我們還沒有丟掉吐蕃。”真金顯得很誠懇,道:“我很欣賞你,你可有何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籠絡我?”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粗鄙好殺的胡虜……”


    嚴雲雲迴過頭,睥睨著真金,問道:“你知道自己是怎麽輸的?”


    “我運氣不好。”


    “運氣不好?”嚴雲雲譏笑,“你若打算率大軍進吐蕃,便等董文炳到。若打算輕車簡從趕赴薩迦,便不要節外生枝。偏你以小股兵馬潛行,卻又敢偷襲我?跋前疐後,毫無定計。”


    真金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小瞧了你。”


    “我不知你是來護送八思巴,還是八思巴在護送你。日月山一場偷襲,元軍為保你丟了八思巴,可見有你還不如沒你。”


    “我年輕識淺,初出擔當重任,確實做得不妥。”


    “之後你棄軍而奔,更是可笑。”嚴雲雲冷笑一聲,道:“說到底,你們所謂的黃金家族就是強盜,毫無大義,自然是一遇大敵,便棄了漢軍,保你這比黃金還要金貴的真金。”


    “你小看了黃金家族,我也絕非無大義之人,我學儒、學漢法,禮賢下士,望以仁法治天下。”


    “你才小看了我們漢家。我們漢人就隻有儒嗎?還有雖遠必誅的威武、有兼容並蓄的包容。”


    真金搖了搖頭,道:“大元更威武,大元更包容。我是誠心包容漢人,故而真心盼你能輔左我。”


    若他隻是為了自保說說也便罷了,偏偏那一雙眼睛十分真誠。


    看了他的眼神,嚴雲雲不悅道:“輔左你?你也配?”


    “我好學上進,必不輸給李瑕。除非你淺薄到隻看出身,認為我不是漢人。”


    也許是因為真金太真摯了,讓嚴雲雲心頭驀地騰起一陣火氣。


    她是下九流的出身,真要罵起人來,言語向來刻薄,當年罵賈似道便是。


    今次的情緒卻有些不同。


    “你敢比我的陛下?他英武、果敢,擔負天下,從心底裏想要為天下人開太平盛世,且不畏艱險,百折不撓。不論是麵對萬夫所指還是千軍萬馬每次都挺身而出,振奮我們的士氣。他的意誌、他的堅韌不屈,才是我漢家屹立不倒的傳承。”


    說著,嚴雲雲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傷口,忽然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拚命。李瑕是她的君王,也是她的老師。


    “我也可以堅韌不屈。”真金很認真,帶著少年的固執,道:“同樣是人,李瑕能做到的……”


    “不,你做不到。”


    嚴雲雲轉頭看向真金,笑了一下,更顯譏諷。


    “你不是什麽真金,你是忽必烈派來鑲金的。你軟弱惜身、優柔寡斷,把害怕你的父親寫在你的臉上和一舉一動裏,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你連獨立都做不到,知道嗎?”


    這些,她本懶得對這個敵國皇子多言。


    但他若偏要擺出一副賢明、仁義的姿態,她一個惡婦,也不介意多刻薄他兩句,罵到他抬不起頭來。


    “你嘴裏說著想要太平盛世,不過是因為你是北方士人虛妄誌向的寄托,連你的誌向都是別人加給你的啊傻子。可你柔弱的肩膀承擔不起,你脆弱的意誌承擔不起。你看,你這一趟來就是一個拖累。”


    她上前用手指指到了真金臉上,一字一句說著,像是在戳碎他的自尊。


    “你被我捆在這裏就是明證,你這個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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