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號角聲悠長,似乎讓人的耳膜也在鼓動。


    趙衿站在那兒環顧著,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一點被那些執戈奔走的士卒嚇到。


    “走吧。”


    一轉頭,是閻容已站到了她的身後。


    “要打仗了,跟我走。”


    趙衿略有些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最後卻有些泄氣,道:“壞女人,我迴去了。”


    “迴哪兒去?”


    “天台山。”


    麵對閻容,趙衿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既恨她背叛了先帝跟著李瑕跑了,但想到她也曾被賜死,倒也能理解。


    可不管怎麽說,這都不再是那個撫養她長大、包容愛護她的人了,身份上也不適合。


    總之來這一趟,見上一麵,思怨兩消,蠻好的。


    這般想著,她反而還交代了閻容一句。


    “你也別仗著長得漂亮就任性妄為、禍國殃民,像是個沒心眼的孩子要是得罪太多人了,看你年老色衰了怎麽辦。”


    交代過後趙衿頗瀟灑地轉身。


    “王翠,我們走。”


    “走什麽走,這兵荒馬亂的你能走到天台山嗎。”


    閻容卻有些蠻橫,招過幾個彝族女兵便架著她。


    “壞女人,你還能綁我不成,王翠·”


    趙衿還在大唿,不想王翠卻是已攙著她一條胳膊,低聲勸道:“就隨她走吧。”


    “說好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壞女人你還想扣留我不成……”


    “閉嘴吧你個蠢丫頭,真當這亂世裏價能安然活到現在是運氣好?老實點。”閻容一邊走一邊捏著蘭花指摁了摁趙衿的額頭罵道。


    被這般罵了一句,趙衿才不再說什麽,隻打量著閻容,覺得這女人跟了李瑕之後與以往有些不同。


    目光落處,閻容不再是長裙拖地,今日穿的是窄袖的蜀繡馬球衫,顯得有些利落但那股嬌媚之態分明還在,不一樣的韻味。j。


    一行人腳步不慢,很快便趕迴了主帳附近,隻見許多兵士正在忙碌,大帳附近還有一隊女兵,正護著一名女子上馬。


    趙衿一眼就看到了對方,雖然遠處的號角和唿嘯頗為嚇人,她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她好漂亮。”


    “上馬。”


    閻容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人牽來了馬,趙衿以前在宮中便打過馬球,倒也會些騎術,隻是並不高明。


    她好不容易翻上馬背,轉頭一看,很是驚訝地看到閻容竟也翻上了另一匹馬的馬背。


    “你什麽時候會騎馬的?你這麽嬌氣的人……”


    閻容那媚眼轉來,斜了她一眼,沒工夫搭理她,轉而向自己那隊護衛吩咐起來。


    “輜重不必收拾得太好,要顯得撤得匆忙些。”


    “是。”


    “陛下呢?”


    “到望台上觀戰去了。”


    “哼。”


    閻容轉頭向望台上看去,等了小片刻,才吩咐道:“走吧。”


    “保護寧妃、淑妃先走。”


    趙衿迴過頭去,順著閻容的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的望台上那道身影,才知原來李瑕還沒走。


    她心想,要有一顆硇石砸下來,把他砸死才好。


    這支隊伍並沒有縱馬奔狂,而是徐徐而行,登上了西邊一座名為楊竹尖的山坡。


    趙衿騎術不好,已顛簸得渾身都疼,翻身下馬之後一邊捶打著自己,一邊隨閻容向山下看去。


    她瞪大一雙眼,因為戰場太大,而有些看不過來。但事實上這隻是一場小小的戰役。


    山腳下就是長江浪花奔流,濤聲陣陣。江麵上有許多船隻順流而下,隨著西塞山上的硇石砸落,有船隻瞬間就沉沒下去。


    而就在長江與山相接的平原上已揚起了滾滾塵煙,像是有兩方兵馬正在追逐。


    雖然慘叫聲與孢石聲都被蓋住了,但壓迫感還是撲麵而來。


    戰火延綿開來,覆蓋了方圓十餘裏,個人在其中小得像一隻螻蟻。


    趙衿知道自己其實很容易死掉的,方才若是沒聽閻容的,而是執意迴兩浙,也許此時已經在江中翻了船。


    隨著一團塵煙越來越近,有兵馬向西而來,擁著一杆高高的龍旗大纛。


    那是李瑕的旗幟,在趙衿看來有些寒磣。


    後麵則是更大一團塵煙,是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宋軍步卒,正在追擊李瑕的大蠢。


    “陣仗好大,那有十萬人吧?”趙衿問道。


    她心裏盼著宋軍就這樣殲滅李瑕才好。


    “不到一萬。”


    閻容對這些不感興趣,隻是在給趙衿披上披風時轉頭略掃了一眼,語氣顯得十分平靜。


    趙衿見她並不擔心李瑕,暗中揣測也許他們感情一般。


    待那些行軍的兵馬越來越近,腳下的地麵有了微微的顫抖,讓人有些緊張。


    忽然。


    “殺啊!”


    山腳下忽然響起一片呐喊。


    那是在楊竹尖北麵不遠,有個叫飛雲洞的山坳裏,有一支叛軍兵馬忽然殺出,襲擊了宋軍的側翼。


    與此同時,幾艘大船自上遊的江灘上駛來……


    哪怕趙衿並不懂打仗,也能夠看明白這個陣勢是什麽意思,正在追擊李瑕的宋軍中埋伏了。


    “別追了!”趙衿大喊道:“有埋伏,別追了!”


    但她清脆的喊叫聲被山風—吹,很快就消散。


    宋軍像是不長眼睛一樣,還在繼續前進。


    站在高處的趙衿又氣又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宋軍傻乎乎地撞進叛軍的包圍圈。


    因為隔得遠,這場戰鬥更多展現出的不是殘酷、而是無奈。從山頂上看,人是那麽小,就一個黑點,那些黑點組成的軍陣是那樣的笨拙。


    “笨死了!”


    趙衿氣得帶了哭腔。


    “別哭了,操心得真多。”閻容拍了拍她的背,“多想著過自個兒的日子,少跟著操心這些。一會陛下上來,讓人看到你盼著趙宋贏就壞了。”


    趙衿抹了抹眼,自背過身走到一塊山石邊。


    “我可算知道亡國的皇親是怎樣的心境了。”


    “蠢丫頭,眼下這才哪到哪,比起靖康之恥,比起蒙虜殺來。若這次陛下真能破了臨安,是趙氏皇親們命好。”


    趙衿無言以對。


    兩人這邊說著話,卻沒注意到王翠趕了兩步站到了山崖邊,正認真眺望著山下的戰場。


    隻見那支殺出的伏兵扛著一麵主將的將旗,將旗上所書的自然是領兵將領的名字。


    廝殺持續到了下午。


    傍晚時分,有士卒奔到楊竹尖上,大步趕了幾步到李瑕麵前。


    “陛下,陸將軍已攻破呂家莊!”


    不得不承認宋軍守城著實是了得,今日若不是借助野戰擊敗宋軍,再利用潰兵衝破呂家莊,就這一個城壘也不知要何時才能拿下。


    “先清理戰場,再移師西塞山。還有盡快把消息傳迴鄂州吧,該提提士氣了……”


    李瑕吩咐到一半,想到今日是除夕了,遂道:“再告訴將士們,今夜在呂家莊犒賞三軍。”


    因他這一句話,軍中一片沸騰。


    李瑕聽著歡唿,也覺鬆了一口氣。


    哪怕房言楷說他目光短淺,為此激怒了呂文煥,但攻下西塞山繳獲呂家之財,足夠解當前錢糧不足的燃眉之急。


    隹圭,。


    “說什麽稱帝平天下,還不是打家劫舍的反賊?說什麽抗擊外虜,造反第一樁便是搶功臣的家產,我可告訴你,呂文德不僅是大宋的功臣,也是庇護江南百姓的功臣”


    李瑕轉頭看去,見是趙衿原來還在閻容身後的侍女之中。


    好像是把他當成了什麽善男信女,一點也不害怕。


    李瑕不得不提醒她。


    “我是你的殺父仇人、滅國之敵,要殺你甚至折磨你也隻是一句話的事……別待得太自在了。”


    趙衿一愣,張口就要反擊。


    “天下都是我趙氏的,你個背主……嗚”


    閻容連忙過去捂住她的嘴。


    “別說了。不知好歹的丫頭,你就當自己是俘虜行不行?!”


    “嗚·憑什麽·我自己來的。”


    在沒看到李瑕的時候,趙衿還算是老實。


    她也明白若沒有閻容保護,自己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活不下去,甚至會更慘。之後也就並未再鬧了。


    隻是在路過戰場時看到堆壘在路邊的屍體,還是會痛惜,覺得戰爭太過殘酷,怪李瑕這個叛逆挑起戰火。


    隊伍在天黑之前進入了呂家莊。


    說是莊,其實是一個不小的城池,城內張燈結彩,街巷上掛滿了花燈,竟有著不輸臨安的繁華。


    趙衿揉了揉眼,以為自己是作夢。


    前一刻還在屍橫遍野的戰場,怎的下一刻就到了這富貴鄉。


    隻有那些押解俘虜的士卒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


    一隊隊身穿綾羅綢緞之人被押過,破口大罵著李瑕。女眷與孩子被聚集在幾個院落裏,哭著哭著被吼了幾句,聲音漸息。


    這景象讓趙衿感到了窒息。


    她立即就代入了呂家人的感受,大罵李瑕十惡不赦。


    李瑕就在她前麵不遠,聽過一名將領的匯報之後,吩咐閻容上前。


    “軍中帶來的文吏不夠用了,那部分的財寶你幫忙清點可好。”


    “臣妾遵旨。”


    “你們協助並保護寧妃·”


    趙衿跟在後麵聽著,撇了撇嘴。


    待找到機會,她便向閻容道:“從前你在臨安嬌生慣養的,如今卻要跟著打仗,逃命,翻山越嶺,做這許多雜事。有什麽好的?刀。”


    “自是好得很我樂意。”閻容聽了反而笑起來,嬌媚不可方物。


    趙衿隻好暗罵一句“蠢女人”。


    當她跟著閻容走進一棟大宅,卻是大吃了一驚。


    “這是哪兒?!”


    “呂宅。”


    趙衿作為公主,是認得好東西的。轉頭環顧那滿院的財寶,一時竟也被呂宅的奢豪驚得呆了。


    “人說呂文德‘寶貨充棟宇,產遍江淮,富亦極矣’,不是虛言。”


    閻容接過一本帳冊,


    又走了段路,前方一個倉房被推開。


    “寧妃請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開來,天色仿佛忽然亮了一般,滿堂的流光溢財瞬間迷了人的眼。


    “個臣子趙衿喃喃道:”“個臣子,他怎麽能怎麽富……”


    “別的不說,京湖三十萬定額的養兵之賦,為呂文德所攫取的至少三分之二,你算算有多少錢?”


    趙衿算不出。


    “人說呂文德富可敵國,我看卻不見得。”閻容道,“國庫有多少錢你我清楚,豈比得上呂文德一半富有?”


    6$55。


    趙衿隻是發呆。


    其實這些年離開宮城,許多許多事就已經與她以前認為的不一樣了。


    她曾經以為她父親是靖康以來最好的明君,後來才知道,民間都在罵他昏庸無道。


    她曾經以為她舅舅是一代賢臣,但這兩年隱居在天台山竟然也能聽到罵他誤國的聲音。


    這趟出門,所見的一切又顛覆了她的認識。


    原來保家衛國的大功臣,一年能貪掉大軍近半的軍餉。


    觸目驚心。


    而就在不久前,她還譏嘲李瑕隻會打家劫舍……


    下一刻,閻容忽然拍了拍趙衿。


    “麝香保心丸吃了嗎?到你吃藥的時辰了。”


    趙衿還沒應話,閻容已歎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帳冊,從王翠手裏接過藥瓶,嘴裏念叨道:“就你天生命貴不成,要人這般顧著。”


    “誰要你顧著了。”趙衿撇嘴。


    “我樂意,行了吧。”


    閻容方才說起對李瑕也是這樣一句“樂意”,此時趙衿聽她也是這般待自己,方才笑了笑。


    這夜是除夕。


    趙衿忽然在想,跑出來這一趟也蠻好的,至少和閻容團聚了。


    至於那些天下紛爭,趙氏社稷何去何從,她這個小女子能做的好像真的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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