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瑩中本也想痛罵孫虎臣,但看賈似道大發雷霆了,他反而隻能開導起賈似道來。


    “平章公息怒,事雖反常,好在隻是死了孫虎臣、叛了薑才,畢竟損失不大。”


    翁應龍上前接過信報看了,臉色難看,卻也是寬慰道:“平章公莫氣壞了身子,說來,不過是一個統製殺了上差、投敵而已,也不是沒有過。”


    果然,賈似道怒叱道:“問題是這個嗎?!”


    問題的關鍵當然不是“薑才殺了孫虎臣,領著一點兵馬投敵了”這點小事,大宋不至於連這點兵將都損失不起。


    事實上,哪怕孫虎臣兩萬人被全殲了、江陵府丟了,都不算太糟。那就代表李瑕公開造反了,也不必再猶豫了,朝廷下決心開戰就是。


    在這個李瑕剛與忽必烈大戰結束時,走到下策的下策,朝野至少能擰成一股繩,全力平叛。


    孫虎臣再無能、就算是一頭豬,也該起到宣戰的作用。


    這就是賈似道說的,三個骰子全擲出最小的點數,好歹也得有三點。


    最壞的情況也就這樣了,還能壞到哪去?


    結果仗都沒打起來,逆賊李瑕都還沒造反,賈似道先“謀反”了。


    這看著沒什麽,似乎隻是一場拙劣的栽贓。


    但賈似道知道這件事帶來的惡劣後果。


    打個比方,他正和李瑕對坐在賭桌上,正等著分籌碼開賭呢,李瑕正在那出老千沒人管,反而是他賈似道身後竟然有人開始喊:“我們平章公要出老千了!”


    “……”


    “很難嗎?!不管成敗讓孫虎臣與李逆打一仗,很難嗎?!連打都沒打起來就逼反了薑才,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平章公息怒,容學生查清此事,為平章公正名。”廖瑩中拱手道。


    說罷,廖瑩中瞥了翁應龍一眼,讓他擔待著賈似道的怒火,告了一聲罪,又去了解更具體的消息。


    《修羅武神》


    翁應龍則繼續寬慰賈似道。


    “平章公放心,李逆如此漏洞百出的伎倆,定然影響不了局麵,無人會信他。”


    那邊廖瑩中整理了各方送來的情報,直到夜裏才重新迴來向賈似道稟報。


    “江陵傳迴的情報各種說法都有,不少人都在散播謠言,稱孫虎臣欲謀反,為此逼迫薑才……這必是李逆的手筆;有士卒說在秭歸,孫虎臣、薑才因為口舌之爭大打出手;亦有些小道消息,說他們都看上了江陵名妓趙真真,為此反目成仇,這該是趙真真故意讓一些無聊文人放出的謠言,借機揚名……”


    賈似道不耐惱,但也隻能聽著。


    一樁事從江陵傳到臨安,早已變了味,隻能從各種亂七八糟的傳聞中抽絲剝繭,分析出真相。


    “更有甚者,有人說孫虎臣霸占了薑才之妻,故而逼反了薑才。”


    “說出去朝臣們信嗎?”賈似道反問道:“一個一無所有的北歸人好不容易升任統製,隻因一個女人棄前程與氣節不顧?”


    “諸公隻怕不信。薑才官職雖不算高,在淮右戰場上名聲卻大,其人性情剛烈率直,素為人稱道。”


    “你說的這些事由,選一個。我是該與朝臣們說事情到這一步隻是因為將領們起了口角?還是說他們爭風吃醋?或是奪妻之恨?”


    “這……”


    “所以我謀反了,是嗎?”賈似道問道。


    “平章公勿慮,這點粗鄙伎倆,定然扳不倒平章公。”


    “嗬……”


    ~~


    “李逆此番大勝之後或可能公然叛亂,依賈似道之意,當遣呂文德出兵討伐。”


    “賈似道、呂文德?”


    “此為討伐李逆的最好時機,若再不下決心,隻怕養虎為患。”


    樞密院一間冷清的公房中,馬廷鸞聽葉夢鼎說到這裏,神情有些猶豫起來,沉吟半晌,終於應道:“可如何確定賈似道不是借機攥權,欲行謀逆之事?”


    葉夢鼎踱步走開,打開門,交代了兩句,讓手下去守好門。


    之後他才轉迴來,低聲道:“看來,翔仲也得到消息了。”


    “葉相公也聽說了?”


    “是啊。”葉夢鼎道:“都還未與李逆交手,江陵府就先亂了,事情鬧到這地步,到底是賈似道真唆使孫虎臣造反,還是李逆在構陷賈似道?”


    “此事必然是李瑕在背後推手,這點毋庸置疑。”馬廷鸞道:“賈似道稱李瑕欲反,我等沒有因為這話出自賈似道之口,便以為李瑕不會反。同理,李瑕稱賈似道欲反,因是李瑕所言,便是假的嗎?”


    “翔仲也認為賈似道欲反?”


    馬廷鸞不答。


    葉夢鼎道:“當此時節,若還互相猜忌……”


    “如此官家,如此權臣,真無反意?”馬廷鸞道:“葉相公信嗎?”


    這次換作葉夢鼎答不出了。


    就他們這個皇帝,哪個權臣不想取而代之?


    其實,哪怕李瑕不說,不少人早都懷疑賈似道要篡位。


    這次確實有了證據。


    李庭芝相信薑才的忠直,朝臣們也相信李庭芝的忠直。


    馬廷鸞等了很久,見葉夢鼎不答,幹脆道:“事情很簡單,我不管是否李瑕的手段。隻問,朝廷是否敢放權任賈似道征發錢糧調令舉國之兵,以平叛之名統天下兵馬?葉相公敢嗎?”


    “……”


    類似這談話出現在臨安城中各個公房,重臣們各自商議著,準備議政時表態。


    如今,大宋國事都是在中書通議事都堂決定的。


    不久前,賈似道已被拜為太師,平章軍國事,特許一月三赴經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把“平章軍國重事”當中的“重”字去掉,因為賈似道覺得,不管事重不重都得由他全權處理,而不僅僅是“重事”才由他說的算。


    至於治事都堂,基本就是趙禥敞開了說“國事全交由賈相公說的算,不要來煩朕了”。


    當然,賈似道再位高權重,還是臣子。


    有些大事連天子說的都不算,何況他一個臣子,終究還是要與諸位重臣商議。


    四月十三,中書通議事都堂。


    都堂上大部分都是賈黨黨羽,但也有許多名望顯著的重臣連賈似道也罷免不了,擺在都堂上時不時找些麻煩。


    葉夢鼎、江萬裏、馬廷鸞、王爚、章鑒等人都已得到了江陵的消息,準備今日當麵質問賈似道,問出個結果來。


    他們臉上都透著一股愁苦之色。


    遇到這種官家,國事全由奸佞權相操持,當然愁苦。


    這就是他們當年覺得天子隻須垂拱而治、名臣良相自能治理好天下,然後把一個傻子扶上皇位的後果。


    賈似道走上都堂,臉色卻也不好看。


    “今日議兩樁事,一是萬州副都統薑才殺夔州路策應使孫虎臣一案;二是繼續商議擊退蒙軍之後的封賞事宜,包括如何封賞平陵郡王。”


    不同於私下計議,這是正式的議事,一開始還維持著體麵。仿佛大宋還在蒸蒸日上,收複了關中、河西,擊敗了蒙軍。


    “封為親王,請他迴臨安頤養,如何?”


    “是啊,請他頤養天年。”


    “咳咳,都堂議事,不得冷嘲熱諷。”


    “不然呢?官家任命的夔州路策應使卻進不了夔門。”


    “案情未查明之前,若隻說是薑才殺孫虎臣怕是不妥。據薑才所奏,稱是孫虎臣欲謀反。”


    “那就將薑才召迴臨安來查一查。”


    “還召得迴嗎?”


    “薑才殺孫虎臣逃往川蜀,再不處置,朝廷形同虛設。”


    “朝廷不查,由平陵郡王查不成?”


    “……”


    突然。


    “諸公,欲自欺欺人到何時?!依律例,李瑕私自封賞將士已是謀逆大罪,何必再粉飾太平?!”


    先是由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員拋磚引玉,說著說著,終於有一名去歲才中進士的官員陳宜中直接把事情揭破。


    陳宜中是賈似道近年網羅的門生,才華橫溢又血氣方剛。


    賈似道特許陳宜中可免省試而赴考,去年陳宜中榜眼及第,之後在賈似道的庇護下升遷極快,今已拜秘郎,專門在都堂議事時當賈似道的喉舌。


    “這般遮遮掩掩,能議出何結果來?!眼前局勢,李瑕反意昭彰,宜中雖位卑言輕,敢斷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稱王,敢請諸公拿出應對來。”


    馬廷鸞終於開口,問道:“與權有何看法?”


    說來,馬廷鸞比陳宜中還年輕四歲。


    陳宜中四十四歲及第,不算晚;馬廷鸞卻是二十五歲就省試第一、殿試第四,如今才四十出頭已官至禮部侍郎,這還是被賈似道多次打壓之下。


    兩人對話,陳宜中就像是個小年輕,馬廷鸞則沉穩有名臣風範。


    反正賈似道為人輕佻,用人也喜歡少年氣,要的就是敢說敢幹。


    陳宜中毫不猶豫便應道:“自然是早作準備,眼下準備出兵,等李瑕叛亂之際,平叛。”


    “用何人平叛?多少兵力?”


    “我舉薦京湖閫帥呂文德,起二十萬大軍平叛。”


    “錢糧何來。”


    “自是依舊例。”


    馬廷鸞搖了搖頭,不屑理會陳宜中。


    陳宜中遂追問道:“數年來,朝廷可有一道諭詔能入川陝?李瑕據於川陝,猶如自成一國,諸公真不管嗎?”


    馬廷鸞微微沉吟,不答,反而開口道:“不知諸位同僚於孫虎臣謀反一事有何看法?”


    “荒唐!”


    “如此破綻百出的陷害,有何可談的?”


    “……”


    賈黨官員一片唿喝聲中,賈似道抬了抬手。


    他今日議事,與平時有些不同,顯得誠懇了許多,也不賣關子,徑直看向葉夢鼎。


    “李逆一叛,絕非兒戲。我欲設臨安都督府,調度天下兵馬,作平叛準備,你等是何態度?”


    葉夢鼎沒想到賈似道如此直接就問出來。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


    身後卻已響起一片唿喊。


    “不可!”


    “李瑕尚未造反,賈平章卻要攬天下兵馬,意欲何為耶?”


    “我等絕不答允!”


    “賈平章真當朝堂是你一言而決了不成?”


    “……”


    賈似道哈哈大笑,張開雙手,道:“既如此還議什麽?諸君議來議去,李瑕會因諸君的慷慨陳辭而少一根頭發不成?散了吧。”


    他說著,徑直向外走去。


    “長江上遊川蜀門戶已經丟了,亂臣賊子馬上要割據自雄,這太平光景你們粉飾不住了,卻還在疑我?不敢開戰,還有何可談?你們當中有誰攔得了李瑕不成?嗬,去喊住他,求他停手吧。”


    “平章公……”


    “滾開!”賈似道袖子一摔,抬手指向滿堂重臣們,“汙我謀反是嗎?好,我既戴罪在身,證明清白之前,不宜平章軍國事。那就請諸位同僚,多,多,擔,待,吧。”


    賈似道頭也不迴。


    就像是這次的賭局都還沒開場,他做好了一切應對,還在搓著手準備,卻因為出老千被趕下場了。


    他們要換個人與李瑕賭,由他們去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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