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鼎撚著花白的長須,又看了賈似道一眼,發現這平素輕佻無禮之輩今日竟異常好說話。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堅決應道:“不行,絕計不行。”


    賈似道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緩緩道:“此事並非你我不答應便能作罷的,封他,不過是遙領個不世襲的郡王,尚可顯朝廷彰功臣之意,無論如何,他名義猶是宋臣。但若不封,他舉旗稱王自立,局麵壞百倍不止。”


    “李瑕謀逆已是證據確鑿,不重懲卻加封,綱紀何在?!”


    葉夢鼎話到這裏,愈發聲色俱厲,又大喝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賈似道揉著眉頭,道:“誅不了,夔門必已丟了。”


    “既如此,賈平章宜速征調京湖、兩廣諸軍平叛。”


    “葉相聽到沒有?我說,夔門已經丟了。”賈似道的耐心已漸漸耗盡,“早不宣布李瑕叛逆,他必已借四川安撫製置使之名,奪取了整個夔州路。”


    “丟了便攻迴來,難道不要了不成?”葉夢鼎氣勢洶洶,道:“長江上遊不比中原,實為大宋門戶,豈可輕予叛逆。官家既委賈平章以軍國重任,便是如此行事嗎?!”


    賈似道竟是難得有好脾氣,也不怒,閉上眼,緩緩道:“長江也好、漢江也罷,逆流穿行於天險,何等艱難,所費錢糧供應十倍於李逆不止……”


    “大宋之國力,百倍於李逆不止!”


    “大宋不隻要除李逆,還有……”


    “賈平章這是在推諉……”


    “夠了!”


    賈似道忽然一聲大吼,起身,“彭”的一聲重重拍在桉上。


    “葉夢鼎!休給臉不要臉!”


    他終於是忍不了,“葉相”也不叫了,瞪著葉夢鼎,眼中已是殺氣畢露。


    吳潛他尚且敢殺,葉夢鼎這老東西仗著是帝師,每每阻撓他做事,他也早想殺了。


    葉夢鼎手一抖,臉色一變。


    雖然怕,他卻也有膽氣,直麵賈似道的怒火,緩緩道:“老夫……乞老還鄉。”


    “含鳥猢猻,我入你**!”


    “賈似道!你還有沒有一點大臣體統?!”


    “沒你娘鳥興,老而昏聵的死頑囚,再敢大聲一句,我藥殺了你。”


    “老夫,乞老還鄉。”


    “死頑囚你給我聽清楚,我叫你安撫清流,封李逆為王,開府建牙。”


    葉夢鼎梗著脖子,道:“老夫,寧死不縱逆賊。”


    “休以為我不知你是何心思?!愛惜羽毛是吧?天塌地陷與你無關是吧?放幾句屁話,拍拍屁股滾蛋,等我收拾完這攤亂局,承了這破名聲,又是你們這些狗猢猻巴巴地迴來爭權,你想得美!”


    “祖宗謹托牧守社稷之期寄。封亂臣為王,禍亂社稷,斷不為之!老夫唯請官家宣李逆之罪,召天下平叛,若不成,死亦可。”


    “哈?你搞搞清楚,到底是誰縱容李逆到今日之地步,到底是誰?!”


    葉夢鼎不答。


    賈似道又重重拍了兩下桌子。


    “彭!”


    “彭!”


    “兩年前,先帝與我便看出李逆異心,召他還朝。最後呢?到底是誰膽敢弑君?”


    葉夢鼎閉上眼,搖頭,道:“先帝非因弑殺而崩。”


    “不想承認是吧?李瑕就算再倒行逆施,你也不會承認他弑君。因為就是你們這些蠢材為了對付我,放虎歸山……利益熏心,蠢得不可救藥,蠢得駭人聽聞!”


    “信口胡言。”


    “李瑕有反心,誰都看出來了。但又是誰膽小如鼠,不敢宣詔天下,隻敢暗令馬千動手,打草驚蛇?又是你們這些蠢材!”


    賈似道愈說愈怒,手重重一揮,彷佛被葉夢鼎氣得要昏厥當場。


    “寧死不縱逆賊?哈,好一個寧死不縱逆賊,你個老蠢貨給我睜眼看看,現在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的人是誰?!”


    葉夢鼎依舊閉目不答。


    賈似道巨怒,一把扯起他的衣領。


    “我叫你把朝中那些終日閑聊澹扯的雜官摁下去,封賞李瑕。”


    葉夢鼎緩緩道:“賈平章擅奪權,卻也不宜逼著老夫縱逆吧?”


    “最後說一遍,我叫你出麵,否則我藥殺了你。”


    “喬木亭亭倚蓋蒼,櫛風沐雨自擔當。成陰幸有雲礽護,刀斧何由得損傷?”


    賈似道怒極,猛將葉夢鼎提起來,咬牙道:“我真想把你這張老臉剝下來,看看到底有多厚。”


    “櫛風沐雨……自擔當。”


    ~~


    這日,賈似道忽然發現,他雖能決定朝堂官員的去留,卻改變不了他們的心思。


    甚至堵不住他們的嘴。


    短短兩日,朝野上下有半數人都在罵他縱容李逆。


    他聽不到具體是誰在說,隻有那嗡嗡嗡的聲音一直在響。


    他也很清楚,哪怕這次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選擇,還是會有半數人在罵他冤枉功臣。


    坐在這平章軍國重事的位置上,竟是做什麽都是錯的……


    良久,他憤而提筆,沾了濃墨即在樞密院的大牆上揮灑而就。


    那是首詩,他不再像以往那般隻愛給蛐蛐作詩。


    ……


    “收拾乾坤一擔擔,上肩容易下肩難。勸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


    傍晚。


    轎子由樞密院緩緩行至西湖畔賈宅。


    賈似道疲憊地坐在轎中,心中猶在想著是否藥殺了葉夢鼎。


    至於李瑕之事……不著急。


    朝中這樣子,江春也看到了,讓其寫信先安撫李瑕不難。


    拖一拖也好。


    賈似道一直有個猜測,李瑕既言要招劉黑馬歸附,依其人風格,隻怕已得關中而不報,待封王之後再得寸進尺。


    至於關中如何,也無甚好說。


    待忽必烈迴過頭來,必定先攻關中,到時李瑕能守住再說吧。


    蒙古使節郝經如今便在賈似道手上,他對局勢自有見解。


    接下來兩三年,是積蓄國力的關鍵時刻,李瑕不可能比得過蒙古,以及掃除積弊之後的大宋……


    想著這些,轎子落地,賈似道才掀簾出來,卻見龜鶴蒲上前,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吞噬星空之簽到成神》


    “說。”


    “阿郎,這……”


    “讓你說。”


    龜鶴蒲終是不敢說,隻是悄聲道:“請阿郎隨小人往梅樓一看。”


    ……


    透過窗縫看去,賈似道微微一愣。


    隻見李慧娘坐在花木間,低著頭,眼中滿是惆悵,一名年少英俊的府中仆役正跪坐在她麵前低語著什麽。


    李慧娘時悲時笑,輕輕推了他一把,背過身去搖頭,須臾又不舍地迴過頭……


    賈似道閉上眼,已不想再看。


    “阿郎?”


    “處置了。”


    龜鶴莆聽得這澹澹一聲吩咐,低頭應了,再抬頭,卻見賈似道已然走遠。


    他忽感到阿郎位極人臣之後,反不如以前過得快活了。


    以往府裏有姬妾與門閣相好,也曾哈哈一笑就放了。


    想這些也沒用,龜鶴莆招過幾個下人,低聲囑咐了兩句。


    是夜。


    “噗。”


    “噗。”


    兩具綁著石頭的屍體沉入西湖……


    ~~


    幾日後。


    臨安市井茶館中那些頌讚鄂州之捷,或宣揚隴西、大理收複之戰的說書漸漸沒人聽了。


    更讓城中百姓感興趣的是近日廣為流傳的關於相府的一樁風流韻事。


    “可賈平章、李節帥不都是大宋的英雄人物?我昨日還聽……”


    “還有甚好聽的?一個是外藩,一個是奸相,這次是沆瀣一氣了。”


    “不會吧,戰功……”


    “說來說去便是那些,有甚意思?我倒是聽說一樁秘聞,附耳過來。”


    “……”


    “那李慧娘遭老賊劫擄,陷魔窟、伴虎狼,卻未忘辱身與殺父之仇,二月時在西湖巧遇裴郎君,不過是讚了三兩句……”


    “忒狠毒了。”


    “老賊心如蛇蠍,天良盡喪……”


    ~~


    樞密院。


    “李逆之禍,自程元鳳當朝而極,暫且容忍,虛以王爵委之便是。待我整頓弊政,抽出手來,以川蜀貧瘠之地,豈能與整個富庶大宋相抗?故而,公田法方為……”


    賈似道話到一半,見廖瑩中匆匆進來,抬了抬手,起身出了大堂,轉進後堂密議。


    “平章公,已查了謠言來源。”


    “葉夢鼎?”


    “並非葉夢鼎,他近日忙著辭官,已三次上書。”


    “還有誰?”


    賈似道問過之後,許久未得廖瑩中迴答,抬起頭,道:“李瑕不至於這麽下作,還能是誰?”


    廖瑩中遲疑著,沉吟道:“此番,不似某人手筆,倒像是自發傳開的,城中太多書生主動編排。短短幾日,已傳至兩浙,恐怕是堵不住了……”


    賈似道像是愣了一下。


    “為何?就因為我加封李逆?”


    “恐怕不是。”廖瑩中頓了頓,還是低聲道:“恐是衝著公田法來的。”


    賈似道臉色愈發陰沉。


    “平章公,還有一事。”


    “說。”


    “呂文德來信,提及他早年間曾投靠謝方叔一事,稱願為謝方叔代罪……”


    “這才幾日?他竟已得到消息了?”


    “必是遣人在觀測朝中動向,他這次,怕是想向平章公表示……不肯攻三峽入蜀。”


    賈似道藏在袖中的手已有些抖。


    “平章公,公田法是否緩一緩,先解決了李逆……”


    “不,不,反而該盡快行公田法,李瑕敢與我為敵也就罷了,那些倚仗著我才得安生的碌碌之輩,算什麽東西?”


    “那李逆之事?”


    賈似道愈感壓力,踱了兩步,道:“本想再拖一拖,未想到如今朝中群邪亂政,反倒是我們拖不住了。告訴江春,他也該出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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