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扇還在輕輕搖著,爐火燒得頗旺。


    張玨目露思忖,抬手將爐上的酒壺拿下來,有些燙,他不在意,往杯裏一倒,裏麵卻已是空的了。


    “張卯,去給我拿些酒……”


    才開口,張玨才意識到今日是在與李瑕秘議,遂推開門往外看了一眼,隻見院中空空如也,兵士們正守在圍牆處。


    “非瑜稍等,我去拿壇酒來。”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風,瞥到李瑕的護衛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來,李瑕會不會懷疑他找人來圍殺之類的。


    這種事,難免讓人心煩,他最不願的就是連出生入死的袍澤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點見疑,讓人爽利了些……


    到了驛館酒窯,隨手拿了一壇劣酒,迴到堂上,張玨重新在爐邊坐下,將酒往壺裏倒著,開口,以沉悶的語調說起來。


    “我十八歲到釣魚城參軍,先跟隨冉知州、冉通判,兩位先生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忠君報國。餘帥歿後,冉知州卸任,我隨王將軍,亦是忠君報國。從來沒想過要叛宋,你知道的,釣魚城的袍澤兄弟,麵對二十倍於己的蒙軍都沒叛過。”


    “嗯,冉璡、冉璞兩位先生,受餘帥所請,築釣魚城,有大功於國,他們如今如何了?”


    “餘帥歿後,兩位先生歸鄉,大冉先生當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歲聽聞蒙哥死訊,狂歡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過杯子,與張玨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張玨一杯飲罷,道:“你說的那些,我聽不太懂,卻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這社稷不好救,餘帥當年便說過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覺得深受國恩,這般反了,有愧疚。”


    “你這人,又理智又魯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節邁俗,難免有糾結。”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讓人為難,打算等大勢定了、宋朝廷已經亡了,再讓你做決定。但近來發現,不能再爛下去了。”


    “讓我想想。”


    “好。”


    李瑕是還能說很多。


    比如收複關中、大理;比如這次未必就真舉旗了,隻是要做好舉事的準備,朝廷也許被嚇到就妥協了,允許川蜀自發錢幣……


    對張玨而言,不重要。


    張玨主要是心裏那關過不去。


    即便這大宋社稷有千萬般不是,他終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與李瑕想法不同。


    人與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別,川蜀這些年,有被五馬分屍不肯降蒙的張實,也有先殺來使再獻城投降的楊大淵。<.


    一個人,隔一段時間所思的都可能不同,豈有定數?


    屋子裏氣氛沉悶下來。


    張文靜有些疲憊,趴在李瑕懷裏又眯過去。李瑕輕輕撫著她的頭發,也不知在想什麽。


    他們並不覺有外人在場,這樣的舉動會過於親昵。


    從頭到尾都沒有客客氣氣講究繁文縟節,這本是李瑕在表達對張玨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張玨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幹脆我們打一架,我若輸了聽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贏了,也別叫我選,你自想辦法舉薦個誰來任這副帥,我到哪殺虜都一樣。”


    “來。”


    張文靜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來。


    她頗為期待看李瑕與人打上一架。


    但之後,李瑕與張玨走到院中,卻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劍。


    “要打就動真格的,否則你心裏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張玨活動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悶之色盡消,眼中已有雀躍之色。


    “張卯!拿老子的斧頭來!”


    “是!”


    那名叫張卯的親隨是張玨族人,不過十六七歲,有些呆氣,張玨說什麽便是什麽,竟是真抬著一柄大斧頭到院中。


    見此情景,雙方的親隨護衛都有些慌。


    “副帥,這太……”


    “大帥……”


    張文靜也沒了看熱鬧的興奮,眼神些焦慮,自在原地踱了兩步,跺了跺腳,轉身便去招她的護衛,低聲囑咐起來。


    李瑕與張玨卻渾不在意,一個把劍鞘一拋,一個將斧子一揚,二話不說便向對方撞上去。


    “當!”


    火光四濺。


    ……


    張玨拿的那大斧頭看起來嚇人,比試時反而有些吃虧。


    斧頭一劈,便能要將人劈得頭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動手時不免有些收著。


    李瑕卻每劍都刺得張玨難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迴合之後,張玨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劍刺出,直刺張玨咽喉。


    這一劍角度刁鑽老辣,速度亦是極快。


    劍光一閃,周圍張玨的護衛們紛紛大驚。


    “副帥!”


    張玨已反應不及。


    這一劍刺來,直指咽喉,他不認為李瑕還能收住力。


    ——若是因較量一場而丟了性命,未免可笑。


    這念頭閃過,喉嚨上已感到點涼意。


    劍尖觸在張玨脖子上,沒想到,劍勢竟是恰恰好停了下來。


    張玨抬眼一看,不由有些驚豔。


    “好劍術!”


    “我贏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認真。


    張玨苦笑,竟覺悵然,又莫名有些輕鬆。


    總之盡了全力了,做了選擇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撿起劍鞘,卻也不再就此事多說,而是請張玨重新進堂。


    ……


    “我既輸了……”


    “先聽我說。”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義,不強逼你。今日本還有樁情報給你,我的人在臨安探來的。我本想讓朝廷遣王堅將軍鎮守隴西,但他被召迴臨安了。”


    “召迴臨安?”張玨方才那點挫敗感登時煙消雲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驚問道:“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報,遞了過去。


    張玨迅速接過,看了一會,神情愈發嚴肅。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將軍了不成?!”


    “早便擔心他功高蓋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擔心,暫時而言,王將軍無事,隻是被困在臨安。我想說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覺,你若不反,反而再難上陣殺敵……”


    張文靜坐在後麵,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為何不先說王堅之事,而是要與張玨打上一場。


    這正是李瑕的坦蕩與厲害之處。


    先拿出來,哪怕事是真的,難免顯得是在挑撥,並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說服張玨的策略便是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拋出最要緊一樁事。


    ……


    果然,最後這樁事,對張玨觸動反而是最深的。


    他迴想起與王堅駐守釣魚城的時光,彷佛還曆曆在目……


    王堅先隨孟共京湖破敵,之後轉戰川蜀,隨餘玠攻漢中,守蜀,守釣魚城。


    釣魚城一戰,殺蒙古大汗,為首功,之後被雪藏至今。


    斬首晉國寶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虜!”言猶在耳……


    從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塵與土……


    “彭!”


    “咣啷!”


    張玨突然起身,一腳踹飛麵前的酒壺。


    酒壺碎裂,溫酒濺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慘叫聲突然響起。


    “篤”的一聲響,已有箭失釘在窗柩上。


    “小心!”


    “敵襲……”


    李瑕一把掀起桌桉,將張文靜扯在身後,避在桌桉後麵。


    再一轉頭,隻見張玨已避在柱子後麵,臉上悲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驚訝。


    驚訝而不驚慌。


    “誰的人?”


    張玨語速飛快,道:“你信我,絕不是我安排的……”


    ~~


    與此同時,臨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他從南康軍移至貴州安置,途中被殺了。”


    葉夢鼎問道:“誰做的?”


    程元鳳搖了搖頭,並不在意是誰殺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門生,此事,查了也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的馬千曾是丁大全舉薦,聽聞這消息,心裏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嗎?”


    “當年吳曦叛亂,川蜀官員紛紛起兵討伐。楊巨源、安丙、趙彥呐、李好義、李好古、李貴等等,一場轟轟烈烈的叛亂,僅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門殺入吳曦處。李貴斬吳曦之首,裂其屍。”


    程元鳳話到此處,道:“馬千未必有這些忠臣義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吳曦之勢。”


    葉夢鼎問道:“何時動手?”


    “已經動手了。”程元鳳起身,從櫃中拿起幾封信放在桉上,道:“這是李瑕年前給我的迴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閉上眼,心中猶覺失望,對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對各路武將保持提防,官家本該在察覺李瑕有異心的第一時間下詔,免李瑕兵權,召其迴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問一問李瑕是否願意,他程元鳳亦無可奈何。


    想必李瑕與賈似道都認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開手腳。


    但,誰又沒個障眼法?


    時至今日,真當他豁不出去?


    “我們都被李瑕騙了,我派人問過馬千,釣魚城守軍都說李瑕與張玨交情頗深。當年相互彈劾,是作給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張玨並未同意鏟除李瑕。”


    “也是,張玨祖籍鳳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馬千想先除張玨,控製成都府路兵權,我答應了。”程元鳳道:“此事,不論成與不成,我逼官家表態,已被賈似道拿住把柄。這次密令重慶府擅自動手,罪莫大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葉夢鼎正色道:“我可與右相分擔。”


    “不可。葉公乃帝師,當不至於就此離朝。往後,萬不可讓賈似道擅改錢幣,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這是認為要罷相去官了?”


    程元鳳點點頭,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見我,宮人中有傳言‘每以告老還鄉威脅,真當官家隻能將國事托付給這些老朽’。”


    “是賈似道動手了?!”


    葉夢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後,他忽感一陣茫然,也顧不上與程元鳳之間的爭權,極力挽留道:“可若是連右相也去官,這國勢……”


    “躲不過的,這一年來,聖心早已漸漸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鳳歎道:“若我罷相之前,能為大宋除一強藩,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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