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黑馬已迴師鳳翔府。


    連著幾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對隴西的局勢也有了大概的推測。


    但知情是一方麵,要調動大軍去支援卻沒那般快。


    臨桃決戰之後僅餘一萬五千餘戰力,主力又來迴奔走於京兆府、需要休整。還有大部分已分駐各地,以防止出現關中空虛、為敵所趁的情況。


    siluke.


    若要出兵,還需重新準備後勤,糧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舊按兵不動……


    天水的信報再次送來,稱木門道已出現宋軍,觀有數千人眾,急請支援。


    都總管議事堂上顯得十分沉悶。


    劉元振近來有些心喪意懶,不再像往昔那樣侃侃而談。


    這日坐了良久,劉黑馬才開了口。


    “都談談看法吧。”


    賈厚瞥了劉元振一眼,見其不出聲,隻好道:“汪良臣那四萬大軍,隻怕是……沒了。”


    語罷,眾人麵麵相覷,再次沉默起來。


    這件事其實他們已經琢磨了幾日了,私下裏已經大驚失色過了,但就是……怎麽都難以相信。


    再難相信也得相信,否則四萬大軍若在,能讓宋軍如此肆虐於隴西嗎?


    堂上,有咽口水的聲音響起。


    就像是把一塊不可能吞下的大石頭吞起喉嚨裏,劉元振咽了咽口水,沮喪地抬起頭看向屋頂。


    他知道,當時若是聽了他的話,隻怕現在沒了的就是劉家。


    賈厚見無人搭腔,隻好繼續道:“好在,李瑕能調集的兵力不過一萬人。秦州扼控於木門道,汪直臣已增援,當不至於讓李瑕入隴西。”


    劉元振搖了搖頭,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許已經攻到鞏昌了,又不是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但他已沒自信說出來了。


    劉元禮問道:“汪直臣雖增援了秦州,但洛門道也可走吧?”


    “是,不過這種山間小道不易行軍,汪家隻要派數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萬人也難過去。”


    “別猜沒用的了,談戰事,我等若出兵……”


    劉黑馬話到一半,聽到遠處有動靜傳來,停下話頭,抬眼看去,不一會兒,有部將跑來稟報了一句。


    “稟元帥,廉公到了。”


    ~~


    鳳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麵七裏有薑氏城,城南有薑水,據傳便是《晉書》所載“炎帝以薑水成”之地。


    因此,神農鎮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憲至鳳翔府,第一樁事並非部署防務,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句話李瑕尚不理解,廉希憲卻太明白祭祀對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隴西形勢隻有陝西行省的官員、將領明白,平常人皆未聽聞。臨桃一戰的結果也才傳開不久,關中士民尚在慶賀新王朝的大勝。


    再加上這一場祭祀,廉希憲讓人們看到的是正統朝廷的大義名份,還有對往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須有期待。


    總而言之,若宋軍敢犯境,便是賊寇,人人得而誅之。


    廉希憲任京兆宣撫使已有六年,一直關心民間疾苦,政績顯著,又經曆了阿藍答兒之鉤考,關中民心確實在他。


    祭祀結束之後,廉希憲與劉家父子從山頂望向關中。


    “劉公為何心事重重?”


    “若要調兵往隴西,隻怕……”


    “來不及了。”廉希憲道:“得認清形勢,如今……攻守之勢易也。”


    劉黑馬一愣。


    他心底,還帶著以往習慣的看法,認為李瑕實力不強。


    廉希憲摸著他留得很漂亮的長絡胡須,語氣平靜,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時已取鞏昌,並控製了臨桃兵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劉元振與劉元禮對視一眼。


    “廉公何以見得?”


    “我是說,倘若由我來做,此時已做到這一步。”廉希憲反問道:“你們以為,他比我如何?”


    劉元振不好迴答,低頭順著廉希憲的思路反推過去。


    “要做到這麽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錯,先擒汪家,局勢可定。宋軍看似被堵在秦州,不過是李瑕給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關鍵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轅北轍了,如何能猜中?”


    劉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禮,隻覺茅塞頓開。


    劉黑馬道:“廉公此來,希望我出兵收複隴西?”


    廉希憲沒有馬上迴答,喃喃道:“最壞的局麵是……秦州已失守了。”


    “為何?”


    廉希憲看向劉元禮,問道:“仲民,若是你領兵在外,得知家鄉已被敵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會如何?”


    “我……”


    “再說士氣、兵力……罷了,不必說了。”


    劉元振問道:“也就是說,若李瑕還未到鞏昌,他不會有機會。但他若已到鞏昌,我們做什麽都來不及了?”


    廉希憲道:“我們能調出的兵力隻有一萬五千人,若盡數出兵,京兆防備空虛,容易被李瑕偷襲。”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萬左右,待我們出兵,就必須在渭河穀道或街亭隘口與宋軍鏖戰。李瑕新勝,全殲四萬人、取鞏昌,銳氣不可擋,而我們才在與渾都海的決戰中損失慘重。可有信心勝?”


    這對於劉黑馬而言,並非是信心的問題。


    而是不值得。


    宋軍再弱,一萬精銳守在山道上,要拿下來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而鞏昌也不太會成為劉家的地盤。


    劉黑馬守渾都海是為了保關中、保家。


    至於反攻隴西,他不想打。


    以往這種情況,都是蒙古騎兵殺過去,征服當地豪強。


    這是蒙古人該做的,連這都做不到,還臣服蒙古做什麽?


    心想著這些,劉黑馬搖頭歎息,道:“毫無信心啊。”


    廉希憲笑了笑。


    他早就預料到劉黑馬並無戰意。


    “我來,是來為劉公寬心的……”


    ~~


    與此同時,天水。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祁山道的五千精銳宋軍還在南麵攻城,同時還有嘹亮的戰歌傳來。


    數千兵力在推演時顯得不多。


    但當他們真正出現之時,已打破了所有人對宋軍的印象。


    殲敵四萬,挾大勝之勢殺來,氣勢直衝雲霄。


    城頭守軍駭然。


    攻城正急,忽然,隻見西北方向煙塵滾滾。


    號角聲起,宋軍旗幟搖晃。


    很快,秦州城東門大開,汪直臣徑直領著一千餘騎狂奔而出。


    雖然鞏昌方向殺來的宋軍隻有一千人,但已足夠了。


    半個時辰後,李瑕登城而望,隻見渭水東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聰明啊。”


    汪忠臣被宋軍士氣所驚,默默無言。


    他此時才發現,原來隴西這地界,攻守之勢已易。


    心中悲傷,不想說話,又不敢不應李瑕的話。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過駐防兵力兩千,援兵精騎一千,節帥卻有兩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簡單。


    各地駐防軍既未被汪良臣抽調去參與臨桃決戰,本身便不甚精銳。


    這些守軍見到宋軍從祁山道殺出來,其實都猜到汪良臣的四萬大軍被全殲了,哪還有多少士氣?


    之所以還肯守城,那是在等援軍。


    當看到鞏昌方向又有宋軍過來,那便是說明鞏昌已經被攻破了,更是心膽俱喪。


    汪直臣若不早逃,難保不會馬上就有駐防軍反戈而擊。


    他甚至隻敢帶自己的一千精騎,畢竟,蒙古漢軍也並非個個都有馬、都會騎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會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脅汪直臣。”李瑕道:“我們說好了。”


    “謝恩主!”


    “去吧,把軍中去過成都的指出來。”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換他們,何必……”


    “我就是要你來指,是由你汪家一個個出賣他們的。”李瑕道,“此事,我們也說好了。”


    汪忠臣閉上眼,緩了緩,再次磕了了個頭,道:“是,也請恩主提防劉黑馬來攻。”


    該談的條件都談好了,他如今還畢恭畢敬,則是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脈之後,也願意多為自己掙一掙命……


    李瑕站在城頭看了一眼,南麵的五千宋軍則已進了城。


    不一會兒,諸將上前相見。


    “賀喜大帥收複隴西!”


    李瑕轉頭看去,難得笑了笑。


    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伏擊汪良臣之後,隴西防備已空虛至極,拿下並無太多懸念。


    但還是欣慰的……


    良久,談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諸將便談起接下來的布防。


    無非是多派探馬,在高山上駐軍了望,待關中兵力反撲,確定其主攻方向,拒敵於渭河河穀或街亭隘口。


    在威遠樓上時,汪忠臣勸李瑕隻有收汪家才能盡快平定隴西,以應付劉黑馬的反攻。


    這不過是自抬身價而已,不能全信。


    占據隴西一役,最關鍵的隻有洛門道。


    李瑕急襲成功,便已搶占了先機。


    一步快,步步快。


    劉黑馬已來不及了。


    在關中收到消息、決定是否出兵、商討策略、準備軍需……種種動作下來,不可能快得過李瑕風卷殘雲般控製隴西要道的速度。


    這依舊是“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


    且雙方的兵力、士氣,以及地利優勢已完全反過來了。


    這是短期內的形勢。


    而從長期來看,李瑕能一點點吸收俘虜,能繼續抽調漢中的駐防兵力,甚至向京湖、兩淮求援;反觀忽必烈,正在迎戰阿裏不哥,難以調兵前來支援劉黑馬。


    事實上,李瑕並不怕劉黑馬反攻隴西,隻怕劉黑馬不來。


    他最擅長的是什麽?


    山地防守、殲敵、反攻。


    如今再放眼關隴,兩股十萬大軍已喪盡。八千宋軍,實力已擺得上台麵!


    劉黑馬一來,必陷入苦戰,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劉家萬餘騎兵,足可謀關中……


    ~~


    由炎帝陵返鳳翔府的路上,廉希憲正與劉黑馬並轡而行。


    “我不得不承認,與李瑕對手,我已失了事機。四萬大軍盡失,我們已沒有討伐李瑕的實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諸將猶不清醒,並未認清局勢。故而,我不會讓劉公出兵。”


    劉黑馬道:“實在是……兒郎們在壟塬、臨桃傷亡慘重。”


    “不錯。”廉希憲道:“也請劉公寬心,眼前雖不利,暫時而已。隻等陛下一戰平阿裏不哥於漠北,蒙古鐵騎調轉頭來,即可一舉滅宋,又何況李瑕?”


    劉黑馬長舒一口氣。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廉希憲安撫住劉黑馬,之後,卻是話風一轉,道:“我隻怕放任下去,讓李瑕在隴西站穩腳跟啊。”


    之前他說的一切都是局勢,此時,才開始拋出了謀劃。


    “其實,漢中已空虛,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虛,李瑕兵力皆在隴西矣。”


    劉黑馬眯了眯眼,搖頭道:“然蜀道關隘皆在宋軍手中,李瑕謀局深遠啊。”


    “我們亦須虛虛實實,羊兵於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漢中,扼住李瑕歸路,其勢自滅。”


    “這……”


    “劉公亦知曉,不可放任李瑕於隴西立足,然其兵勢扼守隴西要道,眼前難以攻克。漢中則不同,哪怕是嚇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奪迴事機也好。”


    話雖如此,廉希憲已雙手放掉韁繩,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遞給劉黑馬。


    “待拿下漢中,我欲請奏陛下,將利州東西兩路並為一路,由劉公出任軍民經略使。”


    劉黑馬一愣,伸手接過,低頭沉思。


    這與劉元振當時的勸說截然不同。說辭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憲對局勢之洞察,對人心之把握,絕非劉元振可比。


    廉希憲於馬背上迴望著關中,最後又喃喃自語了一句。


    “經略一方、安撫生黎,國家以大計委我,當死生與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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