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又是一個年節將近。


    對於漢中乃至整個川蜀而言,今年是個不錯的年景。


    胡馬退去、漢中收複,朝廷將人口從各山城中遷下來,預示著也許往後川蜀將不再有戰事。


    十月時本聽說有蒙軍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沒過兩月,李節帥歸蜀,大理蒙軍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與蒙古和議了”,不少人心裏都是這般以為。


    不怪他們,隻因大宋遠沒有能滅蒙古的可能,而看遼、金舊事,若是想不打仗,隻能和議。


    老百姓無非隻是想好好活下去,能過個好年都能感受到滿滿的喜悅。


    入冬以來,各州縣都擴大了慈幼局的規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給棄嬰、孤兒予以救濟。


    而今冬川蜀則還在慈幼局設火爐、發衣物,避免有人凍死。


    李瑕歸蜀之後,傳命各州縣的第一個原則便是不許出現凍死者,這將歸入各地官員的考功。


    言之總總,蜀中百姓能感受到這種變化,而人隻要感受到日子在變好,也就有了期盼……


    漢中城裏,年節的氣氛已很濃了。


    全城上下,似乎隻有李瑕一人還在殫精竭慮。


    不是旁人不想為他分憂,帥府中幾乎每個人都很關心他。


    但別人不可能明確地預見到未來的形勢,不可避免地會認為蒙古已經開始內亂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有。


    且他們目光可見處,川蜀正在勵精圖治。


    隻有李瑕一個人確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擋之勢崛起。


    他洞悉了這種趨勢,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


    “節帥為何一定就想著現在謀關中?凡事都需要時日。”


    這日,郝修陽與李瑕從南麵巴山山脈的荒嶺中下來,見李瑕連走路時都在思考,不由多勸了幾句。


    “比如,節帥想要火器,老道並非說不造,而是說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長盡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別的事。”


    他當然想要有強大的火器,怎麽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隻有原理,或說隻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訴郝修陽了。


    甚至,郝修陽還給他補足了原理。


    問題在於,隻有原理是無法將生產力與工業體係從數百年壓縮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這個情況。


    既說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還能要求什麽,他自己還會什麽。


    這不是他還能重新去學一遍的,眼下他還能學的,反而是政治、謀略、兵法等等,這才是他還有進步空間的地方……


    “論火器,或說工藝,我們必然是能夠勝過蒙古。”李瑕道,“我並未強求。”


    郝修陽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節帥的諸多辦法,老道會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李節帥不可隻指望著老道啊。”


    “是,慢慢的,這方麵會是我們的長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補足我們的短板。”


    “那便不歸老道操心了,節帥自己想吧。”郝修陽撫須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親手攙扶著郝修陽下山。


    這日到巴山看過之後,他對自己的長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來,該考慮的便是另外幾方麵了。


    ……


    迴到帥府已近傍晚,後宅有婢子過來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餃子,想讓他迴來了便過去。


    李瑕十分想去,強壓著心中的動念,還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開書櫃,打開牆上的暗磚,從裏麵拿出關於此次謀關中的計劃。


    這計劃是在返迴漢中時訂製了大概方略。


    如今歸來已有近二十日,結合敵我情報,勢必要開始修改、補足。


    李瑕沒讓人過來,獨自磨著墨水,然後,提筆。


    論勢,關中有忽必烈十餘萬騎兵,而川蜀之宋軍能抽調用來出擊的,不過數千人,平原作戰,無論如何都打不過。


    且近來觀漢中兵勢,短期內無法提升。


    但,敵人卻可以削弱。


    六盤山猶有阿裏不哥一係十餘萬大軍。


    劍拔弩張,求的便是兩虎相爭之際的一個機會……


    李瑕下筆如飛,許久之後,寫完,吹幹了墨跡,重新收迴那暗格當中。


    推門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觀察了前院的地勢,之後向後宅走去。


    這帥府前衙占地廣闊,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頭一看,前衙與後院之間隔著高高的牆,僅一扇小門進出。


    眼中閃過思量,走進偏廳,隻見四個妻妾正在那包餃子,韓巧兒與年兒臉上滿是麵粉,顯然是打鬧過了。


    因見李瑕終於迴來,馬上便響起笑語。


    李瑕與高明月對視一眼,笑了笑。


    “對了,過完年,後宅這邊須多加些守衛……”


    ~~


    轉眼便過了年節。


    這一年,對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義。


    大宋這邊,因新皇登基,改年號為“鹹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嶺淮河以南,是大宋鹹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紳百姓都對今歲的年號極為感懷。


    這是他們的中統元年。


    過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終用著金國的年號,如“天興某某年”;大部分說是“窩闊台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統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著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遠遠好過沒有秩序。


    沒有秩序時,異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條格》,無論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bidige.


    個中差別,也隻有北地人能懂。


    當皇榜至燕京散出,詔告天下,無數世紳哭得泣不成聲。


    他們還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國號,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亂,將會改一個國號。


    想要更像一個漢家王朝,不急,皇嫡長子已封燕王……


    這對於消息靈通的人而言,更是讓他們喜悅非常。


    皇長子真金,自幼受教於姚樞,日以三綱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後,竇默接任師職,以《孝經》啟蒙;劉秉忠之弟子王恂為伴讀,講曆代治亂之理……


    便僅說這國號、以及崇尚漢學的儲君,便給了北人對這個初生的帝國其後十餘年、數十年的期待。


    隻要等陛下擊敗叛賊阿裏不哥。


    對於他們而言,可以預見的是——


    唐亂之後,終於要再出一個天下一統的盛世王朝……


    ~~


    “這隻是對於你們而言。”


    “李節帥可知史?五胡亂華以後,天下何以還有漢製?何以還有隋唐一統之盛世?”賈厚抬手向北麵一指,擲地有聲。


    這日是元宵節,賈厚又重新抵達漢中,來與李瑕商議劉、李兩家聯姻之事。


    但進了府帥大堂,生辰八字還沒交換,賈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時一句話問出,他根本不等李瑕迴答,再開口已是滔滔不絕。


    “五胡十六國,諸夏紛亂,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謂‘千裏無煙爨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何人重振華夏衣冠?非晉室,亦非王、謝之輩風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堅,承石氏之亂,至是戶民殷富,四方略定,廢除胡漢分治,革治漢化,故而五胡雖雲擾,而北方儒統未絕!


    後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業,克清禍亂,德濟生民,遷都城、解辮發、襲冕旒、褪氈裘、披龍袞!衣冠號令,華夏同風!


    北魏雖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後方有隋唐!


    我且問李節帥一句,若苻堅、元宏非華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統又在何處?


    當今陛下,文才武略,遠勝於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興,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華,欲定天下之亂,而後,修禮樂、興製度而文之,如何不是華夏正統之君?!”


    話到這裏,賈厚心神激蕩,滿臉動容。


    李瑕猶坐在那,神情平靜,隨口應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辮發、褪氈裘、披龍袞、易姓名,徹徹底底當個華夏之君。”


    “會的!”賈厚昂首應道。


    “會嗎?”李瑕又問。


    賈厚袖子重重一摔,語氣鏗鏘有力,道:“隻等平定阿裏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國號、遷國都、披龍袞、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斷道:“我告訴你,忽必烈不會。”


    “閣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氣度!”


    “我知劉黑馬祖上是契丹人,賈先生呢?”


    李瑕問過之後,複又再問道:“先生是漢人?”


    “範陽賈氏!”


    “好,你我平心而談幾句,談談我為何說忽必烈不會披龍袞、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無奈,緩緩道:“因為……他們不再敬畏我們了。”


    賈厚一愣。


    “前秦、北魏,還有前趙,或許還有遼國,這些胡人對我們有敬畏,他們崇尚漢家文化。五胡十六國、五代十國,他們都知道我們有秦、漢、唐這般的強盛的大王朝。萬邦來朝,誰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們已經不再尊敬我們了。”


    話到這裏,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還尊敬我們什麽呢?喪土求和?


    姚樞說的不錯,趙氏自棄中原之地、自毀正統之名、自滅中興之將……


    北人歸北、南人歸南,遺禍百年,流毒無窮。


    我們今日之艱難,從來不僅僅是因為蒙古太強大,匈奴不強否?突厥不強否?


    我才從臨安迴來不久,臨安風貌……暖風熏得遊人醉。弱主當朝、黨爭不絕。便是連我也看不起,又何談你們?更何談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堅、元宏。可迴首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們抬得起頭嗎?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廣闊的疆域,他以黃金家族的血脈為驕傲,能看得起我們?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換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會像宋代以前那樣敬畏漢製。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這一步,他妥協了很多,很難得。而你們,非常不容易,但……”


    這個“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漢統不該是像你們這般恢複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複!


    你們想過沒有,低下去的頭抬起來了嗎?!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們,我們不能求著人家,等被打敗之後,哭哭啼啼地求著他們高看我們一眼。


    當我們無能、軟弱,隻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希望就永遠是空中樓閣、夢幻泡影!


    我承認忽必烈是法理正統上的中華之君,我一直都承認。


    我也感激你們,是你們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脈,可以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傳承下來,甚至可以說,我欽佩你們……因為若沒有你們,也不會有我。


    但不夠。


    還不夠。


    我們……先得打敗它,不僅是忽必烈,也不僅是蒙古國,我們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恥辱、三百年敗北之恥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恥辱……


    我們要打敗的,從來都是這些恥辱!


    終結這些恥辱,然後,重振漢家雄風。


    如此,我們才能用發自心底的驕傲來高喊一句,‘這徹徹底底是我們的大一統的盛世王朝’!”


    ------題外話------


    為盟主“暗血小黑麥”加更,感激盟主的大額打賞~~這兩天還有兩個盟主的加更章節,將會一天一章按順序加更~~另外多說一句吧,我寫這本書,主要想寫的就是我印象中的宋元時期人物風貌,而不是寫一堆放到任何朝代都一樣的內容,攀科技會攀,因為我很尊重科技對人類的造福,但恰是如此,我要寫的至少是在我認為中合理。希望大家不要就此爭執,主旨畢竟還是宋元時期人物風貌。另外,書中任何的人物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哪怕是主角,我也隻能跟據史料想像他們的處境,寫的是“處境”。望理解~~求支持,感激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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