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果輕嗬一聲,道:“然後呢?”


    “隻記得這一句。”


    楊果負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說你不懂詩,卻化用李昌穀此句,向老夫明誌?你欲名揚天下?”


    “不是,並非要名揚天下。”


    “那就是在譏諷老夫。”楊果冷笑一聲,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你有拏雲之誌,我卻困守嗚呃……嗬,譏諷老夫?”


    李瑕搖了搖頭,道:“不是譏諷。隻是以此殘句,說你我共同的誌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誌向?”


    “是,不為個人成名,而為天下人皆得光明。”


    楊果微微一愣,忽然隱隱感覺到,同樣一句詩在李賀詩中與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氣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駕馬車出門了一趟,是想去接應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風險搜集情報,聯絡宋廷;今夜出府接應我,更是兇險萬分。難道不知來的就算是高官使節,你們謀事也難以成功?你做這些,總不是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不是有大誌向,又何苦如此呢?”


    楊果沒有迴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見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論李瑕說什麽都不要被其言語打動。


    但,唯一能打動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這些年,千辛萬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聯絡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駕車奔走、提前去知時園拿了情報……如此種種,做的時候,豈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試。


    為何?


    耳邊,隻聽李瑕解釋了幾句。


    “西庵先生不為扶宋,但卻與我一樣,希望天下漢人不會淪落為異族奴役,我們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賤民、驅口、下等人、亡國奴……


    你我同樣不願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將這殘句送與西庵先生,絕無一絲譏諷。先生是想讓北方諸侯自立,我雖立場雖不同,但‘驅除胡虜、恢複華夏’的抱負卻相同,你我皆願漢人能有一個屬於漢人自己的強盛王朝,終有一日,國強而民不受辱、民強而國不受侮……”


    楊果忽然一把將李瑕手中那寫著詩的紙搶了迴去。


    他把自己寫就的詩、那遺民悼亡的詩,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擲。


    仿佛是受夠了長久以來的受辱受侮,這一擲極是用力。


    碎紙在涼風中被吹散。


    楊果的白發也被風吹得淩亂。


    他熬到極疲倦的老臉皺巴巴的,顯得很可憐,但他的精氣神卻是在這一瞬間有些不同起來。


    “你若有此氣魄,豈會成亡國之人?嗬,一個老遺民的破詩,年輕人不要也罷!”


    楊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紙上。


    “亡國奴!”


    他這般重重啐棄了一句,竟是恨極了自己。


    一口啐罷,楊果看向李瑕,神色鄭重起來,道:“不必去知時園了,情報就在馬車上,你駕我的馬車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過來了。


    眼前這個老者,竟是在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報就在馬車上,他並非改了主意,而是堅定了最初的想法。


    楊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開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還是獨自走為好,不必連累你……”


    楊果“哼”了一聲,道:“聊了半夜,連聲‘晚輩’也不說……再送你一程不過是小事,無甚可說的,隻要你記著對我的承諾。”


    李瑕神色一斂,學著別人拱了拱手。


    “晚輩說到做到。”


    “隻怕你還不明白。”楊果又搖了搖頭,道:“自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變,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三五十年也就罷了,父子相傳,北人也許還記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遼人、金人?誰還能記得秦、漢、唐、宋?連老夫也自問是金國遺民了,這北方漢人,豈會再人心向趙宋?”


    “晚輩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國淪喪之苦,爾輩永遠無法切身體會,爾輩隻會指著我等鼻子罵,嗬,屈身胡虜、賣國求榮……罷了,這無甚可辯解。我是要告訴你,趙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隻是金亡以來,蒙人屠屍遍野、視漢人為賤民,北方豪強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說呢……當年山東義軍首領李全就曾歸宋,最後卻死於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後,我等北人愈發明白,趙宋是不可能收複河山了,絕不可能。


    老夫費盡心血拿到這份情報,歸根結底,不過是想讓南邊知道,大蒙古國並非鐵板一塊、中原豪強並非沒有反蒙之心。無非是希望……我們幫趙宋一把,趙宋能幫我們一把。


    老夫也明白,趙宋忌憚漢人豪強,遠勝於忌憚外虜,此事到最後大概是不成的。但總歸是想……因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試。


    總而言之,這幾年是最後的機會,再不把握就晚了。趙宋也真的不能再讓北人失望了,別再把這最後一絲反抗之念磨滅。


    否則,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時我輩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讓忽必烈以漢法治漢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禮儀,那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李瑕聽得明白楊果的話,若沒有變數,宋廷必然要讓這些北人徹底失望的。


    “晚輩聽進去了。”


    “說完公心,老夫再說些私心。”楊果道:“我等聯絡的北方世侯,其實多在觀望,最後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勢。而蒙哥已對漢人士大夫心生忌憚,最快到明年,就會有鉤考局南下查我等。


    到時趙宋若還未給一個承諾,我也無法讓世侯們下定決心,那他們必然退縮,轉而殺人滅口掩蓋此事。今夜之事鬧得太大了,險些蓋不住,若放了你,等他們心生退縮,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絕無幸理。


    老夫與你雖是第一次見,現已將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隻盼宋廷能在明年鉤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來締盟,以此說服各家世侯下定決心、勿要再退縮,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楊果並非是在一開始就說這些,而是在決意放走李瑕之後才開口。


    幾句話之間,無形的壓力就向李瑕蓋了下來。


    他盯著李瑕的眼,想看看這個年輕人是否會因此退縮、是否因此而擔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會說“那我萬一不行,要不還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舊很平靜,眼神依舊堅定。


    楊果笑了笑,問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許楊公是故意說些虛話誆晚輩;也許楊公明知世侯們早晚必要殺人滅口,與放不放我無關,反而放我迴宋境還能掙一線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論政客怎麽說,我隻管我怎麽做。”


    “好。”楊果點了點頭,竟有些欣慰。


    到此時,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賞之意,又道:“若無此等心誌,隻因老夫三言兩語便亂了心神,你也擔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應道。


    這是世界冠軍的心誌……


    遠處有唿喊聲響起。


    “最後交代你一句。”楊果道:“我在去歲十月就已遞信,今歲三月二十八又見了趙欣,他說宋使馬上就到,僅八天後趙欣就失蹤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們的人殺的。趙宋這般態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聯絡的世侯起了退縮之意。


    明白嗎?我等北人,不像臨安城內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沒有工夫與你等耽擱。”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楊公再會。”


    楊果迴過頭看去,有些羨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終打動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數十年的那個希望。


    “一唱雄雞天下白……國強而民不受辱……希望是個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趕上那輛馬車。


    掀開車簾,隻見座上擺著一個包袱。


    提了提,很重,該是有二十餘本書的份量,也是楊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報了,不是一兩句話或一兩片紙條,而是關於北麵這大蒙古國的各方形勢。


    但若用一兩句話來說,是這中原僅剩不多的有誌之士想要告訴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話。


    “機會隻在這幾年,萬不可輕言和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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