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悠閑的、讓人忍不住在夏日的午後想要打個盹的南揚市來,尚海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生活節奏無疑快得多。


    坐在出租車上,透過車窗往外看,能看到街邊的行人很多夾著公文包在急匆匆地行走,腳步生風,仿若參加競速比賽。還有那穿著西裝、背著單肩包的小夥,眼見著不遠處的公交要開走了,趕緊邁開步子衝刺,領帶都隨風飄揚起來。


    緊張,快速,有序,這是杜安對於這座城市的印象。


    杜安身旁坐著的是束玉,他們倆剛迴旅館拿了拷貝,正打的趕去大光明影院。


    “對了,”


    杜安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他把視線從外邊收迴來,有些不確定地看向束玉,“你有放映權嗎?”


    畢竟是第一次做電影,第一次參加電影節,他到現在才想起來這件事。


    聯想到束玉跟公司裏的幾個大佬關係搞得那麽僵,他心底閃過不妙的預感。


    “沒有。”


    果然!


    杜安在心底哀歎起來,看了看束玉手邊裝拷貝的箱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你沒有放映權就來參加電影節,得虧是沒能進展,要是真進展了……要不咱們還是迴去吧?你放映權都沒有,我們要是私自在那邊放了……”後果他都不敢想。說著,也不等束玉說話,就對司機說:“師傅,掉頭。”


    束玉打斷了他的話,對司機說:“師傅,繼續開。”然後對杜安說:“你不知道這裏麵的情況,你放心,不會有事。就算有事,我扛。”


    杜安看著這個女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本來以為自己當初做了個假證去騙投資,已經是膽大包天了,可他眼前這個女人卻是連放映權都沒有就拿著拷貝來參加電影節,並不遜色分毫!


    好嘛,兩個不怕事大的家夥湊一塊了,難怪能成為戰友。


    “不行,還是得迴去,”杜安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不是誰來扛的問題。”


    這麽多時間的相處下來,他認了束玉這個朋友,到了這種時候自然也不能看著自己朋友出事。


    束玉看著杜安,良久,才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頓了頓,她似乎也明白如果自己不交代一些東西的話,杜安是不會同意放映的,隻好說:“他們不會追究的。瑞星影視是一家家族企業,你是學管理的,應該也知道,家族企業是家長製,裏麵很多時候都是人情淩駕於製度之上,所以我不會被追究法律責任,最多是被降級、降工資,那跟我馬上要麵臨的狀況也沒什麽差別。”


    瑞星影視是一家家族企業這點,杜安在影片的拍攝期間已經從劇組人的口中多少知道了一些,包括瑞星的幾個經理,比如說製片部經理方力敏,發行部經理方力勇,都是董事長方毅的兒子。


    杜安聽著束玉的話,覺得自己隱隱猜到了一些東西,卻又不敢肯定,於是問道:“你是說……”


    束玉見這人還是不明白,抿了抿嘴,最終還是說道:“董事長方毅,是我……父親。”


    父親這兩個字聲音很小、很模糊,但是杜安還是聽到了。


    他覺得腦袋疼。


    一個不跟著父親姓的女兒——大概是私生女——兩個處處打壓妹妹的哥哥,再加上束玉之前所說她是從小縣城來,想要“紮根”,現在想來,這“紮根”顯然不是簡簡單單地當一個體麵的城市人就夠了……


    難怪束玉在公司的仇人那麽多,還都是高管級別的,卻還能在公司做下去了。


    杜安從沒想到豪門鬩牆這樣的事還會發生在自己身邊,要是換做八點檔電視劇的話,現在坐在自己旁邊的束玉那妥妥是催淚女主角啊——不過杜安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主角。


    電視劇裏類似的女主角不都應該是白蓮花一樣楚楚可憐、心地善良、沒事就西子捧心眼神淒苦地說上一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隨時等待男主角來拯救嗎?哪個像束玉這麽彪悍了?


    由此可見,電視裏都是騙人的,畢竟就算是束玉這麽自強不息、膽大包天、還會通馬桶的奇女子在這種環境下都被逼迫得走投無路了,要真是有那種白蓮花一樣的女主角,怕早就被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了。


    “就算他們想要借題發揮,方毅也不會答應的。那個人很傳統,認為家醜不外揚。”


    直接喊“方毅”、“那個人”,而不是爸爸,看來父女倆積怨很深。


    對於別人的家事杜安也不想多去摻和,於是不發表意見了,隻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也不再揪著放映權的事不放。


    出租車行駛著,很快就來到了大光明影院。


    那個金發白人名叫安東尼·伯格,當杜安提著拷貝箱到來的時候,他還在孜孜不倦地向路過的行人推薦自己的電影,不過成效不顯,依然沒幾個觀眾。


    “安東尼,”


    束玉跟他打了個招唿,隨後閑聊起來。


    安東尼的電影正好快結束,等了十分鍾後,電影就結束了。


    按照約定,安東尼開始放他們的《電鋸驚魂》。


    這是杜安第二次從銀幕上看自己拍的電影,也是他的電影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下放映,光看到朱雨晨從浴缸中醒來的這個鏡頭,就讓他神情一陣恍惚,下意識地四下張望,隨即苦笑起來。


    除了他、束玉和安東尼外,一個人觀眾都沒有——之前僅有的幾個觀眾,也在安東尼的影片放映結束後離開了。


    “哦!專業!”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安東尼這個電影愛好者至少也是個半專業人士,隻看到第一個鏡頭,就雙眼一亮,輕歎了一聲,隨即皺起了眉。


    “杜,那個閃光的物體是什麽?是象征?還是劇情?我猜它肯定有特殊的意義。”


    杜安嗬嗬一笑,正要說,安東尼又連連擺手,“不不不!你不要說,知道太多對我沒有好處。”說完就盯著銀幕繼續看下去。


    也隻有安東尼是認真在看電影了,杜安和束玉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麵——他們都在觀望觀眾能有多少。


    但是現實是殘酷的。


    影片放映了三分鍾,依然一個觀眾都沒有,行人們都是抬頭看上兩眼,就匆匆路過,沒有一個為此駐足的。


    “接受現實吧。”


    杜安無奈地對束玉這樣說。


    他明白束玉的心思,知道她多少有點不甘心,才會要搞什麽“葬禮”,但事實告訴了他們,這部電影連吸引一個觀眾的能力都沒有,沒能進入影展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束玉沉默不語,隻是雙手環胸,驕傲地站著。


    杜安搖了搖頭,正要去找一個地方歇一會兒,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這裏有部電影哎……噯,那不是那誰誰誰嗎?前陣子城市頻道放的《帕米爾醫生》就是他演的哎,他還開始演電影了?”


    杜安微微一怔,不動聲色地側了下身子,看到在他的右後方站著兩個打扮時髦的女生,胳膊上掛著手袋,正看著銀幕。


    杜安看向銀幕,上麵正是扮演蔣偉的張家譯在獨白,腦中迴想起了張家譯麵試時的言語:“拍過兩部電視劇……叫《帕米爾醫生》……”


    “我可喜歡他了,覺得他好男人啊,跟周圍那些男生都不一樣。”


    一開始出聲的女生在後邊嘰嘰喳喳,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對自己的同伴說:“反正電影還要一會兒才開始,先看一會兒吧?”


    另外那個女生不置可否,於是兩人就站在那裏看了起來。


    就在她們倆身前一步遠的杜安都能聽到她們之間的小聲私語:“……聽說昨天阿文對你表白了?……要我說你也別吊著他了,這都幾個月了……”“哎呀,你不懂……對男人,你就不能讓他們輕易得逞,否則他們根本不會珍惜你……”


    沒想到這部電影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觀眾竟然是張家譯吸引來的。


    杜安不由想起了那個男人。


    在那些演員當中,除了朱茜之外,張家譯是最讓他滿意的:演技過得去,待人和善好說話,有的時候還能指導一下別的演員走位,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片酬稍微高了點——一萬五的片酬還是有點讓人心痛。


    不知道什麽時候,身後那兩個女生的話語聲低了下去,漸至無聲。


    “……你好,高峰。你是身心健全的小康階層,但是上個月卻用刮胡刀割腕自殺……”


    電影中的錄音機播放著幕後黑手的獨白,畫麵是層層疊疊的鐵絲網。


    鏡頭靠前的鐵絲網被弄出了破洞,斷裂的鐵絲網綻放著,一個身形肥胖上身*的男人掛在兩層鐵絲網破洞上,身上滿是傷口和幹涸的血跡,身下還有一片鐵絲網扇形斷口從腹部插進去,一群蒼蠅從鏡頭前一飛而過。


    顯然已經死透了。


    幾個快閃的特寫鏡頭從男人的各處傷口上掃過,在杜安的交代下,這些傷口肆無忌憚地血腥、惡心,一點也不顧及觀眾的觀影感受。


    “嘔……”


    安東尼臉色有些蒼白,捂了一下嘴,“杜,我沒想到你們拍的是恐怖片……這應該在電影院限製放映,而不是在公眾場合播放……我們會惹禍的……”


    “你沒事吧?”


    杜安問候了一下,有些不理解這些外國人的心理——在他看來,這些鏡頭雖然有些血腥,但也不至於到安東尼這樣誇張的程度吧?他覺得自己用這部電影下飯都沒問題。


    看到安東尼搖了搖頭,杜安又問道:“你想要停止放映?”


    這可不妙。


    好不容易憑著張家譯的人氣吸引來兩個觀眾,他可不想看到電影馬上停止,那太掃興了。


    “這不適合在公眾場合播放……”


    安東尼隻是這樣說著,雖然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卻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銀幕。他停頓了一下,無奈地笑了下,“但我很想看下去,所以,管它呢。”


    他聳了聳肩。


    杜安的心這才放下來。


    “……你割腕是真的想死,還是隻想引起他人的關注?今晚,我拭目以待。”


    劇情繼續進行著,沒有人再說話。


    “……諷刺的是,如果你真的想死,那麽你隻需要繼續留在這裏,但是如果你想活,就得再次傷害自己,設法鑽過鐵絲網到門口……但是你要快,因為三點鍾門就會上鎖……”


    那些鐵絲網上開出的破洞很小,斷口的鐵絲尖銳,受害者又是一個滿身肥肉的胖子,如果他想要設法鑽過破洞的話,無疑會傷痕累累,甚至性命難保。


    安東尼神情肅穆,眼睛發亮。


    用自殘來換取活命,或是用健康來換取死亡?這個命題實在太有趣了。


    他之前看過的恐怖片都是那種為了恐怖而恐怖,還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恐怖片。


    他現在更加想要看下去了。


    至於這部電影不適合在公眾場合播放?管它呢,一切都等他看完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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