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毓明拜訪那日,恰逢天朗氣清,日頭高照。


    幼清以管家身份出現,著一粉白襦裙,略施粉黛,鬢間簪花步搖。自她重新入府,一向素麵朝天,此般打扮,乃是鮮有。


    德昭看愣,毓明在旁問道:“堂哥,可還迎我進去?”


    德昭當即迴過神,嘴裏迴答著:“這就迎你進去。”眼睛卻仍朝著幼清看去。


    幼清站得越發筆直,假裝看不見他的目光。


    毓明指著幼清問,“堂哥,這是誰,應該在哪見過的,好生眼熟。”


    德昭立馬往前一站,不偏不倚,正好擋住毓明的視線,嘴上並不迴答,手指不耐煩地揮了揮,示意他要進府就趕緊進去。


    毓明宮裏混過來的,見此情景,當即猜到幾分,扁扁嘴,往前走了幾步,想起什麽,迴頭同德昭道:“我府裏同來的女眷,望堂哥托個仔細人照料。”


    如此這般交待一般,仍嫌不夠,指著軟轎道:“她名堂多,喜歡花花草草,望堂哥府裏的人多擔當些。”


    話雖說得幾分嫌棄,語氣裏卻竟是關切之意,旁人一聽,心中有了分明,就連德昭都忍不住往府外軟轎多看一眼。


    軟轎抬至西門,進了側門,由小弄堂一路往後院而去。


    幼清領著一幹婆子婢女,立於軟轎旁迎人。


    婢子前去相扶,轎子裏一雙盈盈細蔥手露出,皓白無瑕,其麵未露,其聲已揚,“外麵粉白衣裙的,可是幼清姐姐?”


    幼清一愣,抬頭去看,望見福寶從轎子中走出,身段細長,麵若皎月,唇間一點紅,靈動中帶些許妖豔,若不是她主動相認,猛地一瞧,竟認不出這就是當日那個弱怯的小婢女。


    福寶上前拉住幼清的手,“幼清姐姐,怎地不認識我?我是福寶呀。”


    幼清笑道:“我知道你是福寶,莫再喚我姐姐,隻當我是下人,隨意些便好。”


    福寶一笑,屏退左右,說要賞花,央著幼清往園子裏去。


    待走一段路,入了園子深處,四下隻剩她倆二人,福寶鬆開一直抓著幼清的手,問:“我為何出現在這裏,你難道不好奇嗎?”


    幼清皺眉,問:“為何?”


    福寶道:“當年齊主子失蹤,我抱著必死的心試圖逃離禮親王府,被人在外逮住,打得半死不活之際,毓明郡王路過,發了善心,將我救起,收了我做房裏人。”


    幼清看著她略帶稚氣被脂粉蓋住的麵龐,問:“你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福寶冷冷一笑,不答反問,“幼清姐姐還記得白卿公子嗎?”


    幼清微微仰起麵龐,天空清澈似冰冷湖麵,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不知哪裏吹來的涼風,從身旁一過,竟吹得人鼻酸眼紅。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幼清唿出一口氣,語氣平淡:“總歸是過去的人了。”


    福寶話鋒一轉,生出幾分狠戾:“他那般愛你,你該永遠記得他。”


    庭院裏花樹盛放,初春的泥土腥味從地裏一層層順著風兒冒出來,大概是風裏夾雜了太多塵灰,幼清忍不住揉眼睛,這一揉,竟連眼淚珠子都揉出來了。


    福寶是個心軟的,忙地改了方才那尖酸刻薄的語氣,哼一聲,斜了眼道:“你不記他也好,總歸這世上就我一人記著他才好。”


    幼清默不作聲。


    福寶也不說話。


    兩人背對背站了一會,氣氛太過尷尬,幼清不願停留,琢磨出一個由頭,剛想離開,便聽得福寶開口問,語氣絕望,透著萬般痛楚與期盼:“姐姐,白卿公子,他後來有找過你嗎?”


    幼清搖頭,“沒有。”


    她也不是沒有打聽過,自私奔出逃失敗後,她曾懷疑是否德昭從中作梗,藏了白卿或是殺了白卿,但是她尋遍蹤跡,都未曾發現德昭與齊白卿之間有聯係,加上她對德昭的了解,他不會下作至此地步。


    那年十月,京外郊野發現一具溺水男屍,她悄悄地使人探過,那男屍雖麵目全非,但身上物件,卻全是齊白卿所有。


    為此她哭了數日,順帶著連帶對他那日棄約的痛恨都拋得一幹二淨,隻當他死在了那一日赴約的路上。


    幼清想,被誤的人,有她一個就夠,福寶不該牽扯進來。


    她遂好心勸她:“他已經死了。”


    福寶聲音哽咽,“我知道,可我不相信。”


    幼清又道:“你已經是郡王的房裏人,一步差錯,萬劫不複。”


    福寶擦幹眼淚,“我這樣卑賤的人,用不著您擔心。”


    她句句帶刺,幼清依禮數一福禮,作勢便要另招人前來伺候。


    福寶反倒跟上她的腳步,不要別人,就要她。


    幼清無奈,隻得在前引領,福寶見她不理人,反倒不服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一會子說當年和齊白卿的事,一會子又說她在郡王府的事,沒頭沒腦的,想到哪裏說哪裏,也不管人聽不聽得懂。


    不一會,毓明那邊差人來,問福寶好了沒。


    福寶隻道:“花開甚好,意猶未盡,再賞會罷。”


    竟是不願意同毓明離去,毓明竟也願意等,遣人來,那小公公張嘴道:“爺說,姑娘莫急,春日遍地花開,一朵一朵慢慢賞便是。”


    也真正是往心裏麵寵了。


    幼清看向福寶,見她麵上未有絲毫喜悅,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到底惜她年幼,幼清忍不住主動開口,“今後有什麽打算?”


    或許是氣撒完了,福寶不再置氣,收了之前的尖酸模樣,目光閃過一絲堅毅,“我自有一番盤算。”


    她不願意說,幼清也不再問,兩人相對無言,靜靜看了一小路剛綻的綠芽,至分叉路口,丫鬟婆子早已等候多時,福寶上了軟轎,臨別前拉住幼清的手,從轎窗裏透出一張白皙稚嫩的臉,湊近低聲道:“我還會來看你的,幼清姐姐。”


    這算是真正解開心結了。


    幼清應下,催促她趕緊離去,莫讓郡王爺久等。


    這邊剛送走福寶,幼清才迴屋,來喜進屋來請,“爺想用去年禦賜的那套紫砂曇花壺泡茶喝,煩請姑娘賜個鑰匙,奴才好讓人去找。”


    禦賜之物,皆另辟一屋相藏,鑰匙全在幼清手上。幼清聽了,親自拿了鑰匙去取,送至院裏,德昭隔著窗簾喊,“是幼清麽?進來泡壺茶罷。”


    德昭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邊接過茶,一邊慢悠悠地說起今日毓明來訪之事。


    “依你看,毓明身旁之人如何?”


    幼清放下茶壺,一笑,“爺是在探奴婢的話?”


    德昭急忙放下茶杯,倉促掩飾:“我何需探你的話,不過一個丫鬟而已。”


    幼清補充道:“她是齊白卿的丫鬟。”


    德昭僵了半秒,以往常脾氣,大概又是要摔門而去,這時慶幸自己按捺住,深唿吸一口而後才道:“那又如何?她現在是毓明的房裏人,僅此而已。”


    幼清抬起眼角望他一眼,想從他臉上瞧出半分惱怒,全然沒有,方才那句話說出來,竟像是刻意解釋一般。


    她開口道:“王爺既然什麽都知道,又何苦來問我?”


    德昭歎息一聲,“我是真的想知道,你對她有何想法?毓明是我堂弟,雖平時不太親近,但終究是親人,他年紀尚幼,此女心思深沉,我擔心他受不住。”


    幼清歎口氣,一口氣剛鬆,想起什麽,又提起來,唯恐自己的一句話,便害了福寶。


    “她不過是個奴才,入了郡王府,便是郡王府的人,她縱有千般本事,上頭也隻有一個主子,那便是郡王爺。”


    德昭順著她的話往下說:“是,你說得對,是我多心了。”


    夜晚熄燈時分,德昭以夜遊為名,親自送幼清迴屋,兩屋之間隔了不足一裏,德昭晃悠悠跟在後頭,幼清隻當不知情,快步進了屋子,打發了婢子,坐於炕上,望著窗外那一豆火苗子發呆。


    她在心裏數著時辰,這一次他又站了兩個鍾頭。


    自毓明攜人入府拜訪,之後訪客之中若帶女眷的,無論身份高低,一律由幼清招待,老太妃眼不見心不煩,索性關了一處佛堂,自行吃齋修行去。


    不多時,眾人提及睿親王府,必提起管家娘子連幼清,大多是誇她能幹的,另有巴結覬覦睿親王府勢力的,懼於德昭威嚴,貿然不敢上前,皆托自家婦人以名帖相邀幼清。


    幼清不堪其擾,來貼必拒,坊間又傳,睿親王府管家娘子清高自傲,輕易不肯露麵。


    德昭從別處偶然聽見流言,心中不大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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