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


    死一樣的沉寂,唯有月光灑落寧人心。


    啪!


    正在喝酒的唐青山手中酒杯落地,碎了一地,也驚醒了所有人。


    封建時代的一般人,大多是想活,活得好一點。


    僅此而已。


    比如緋春、唐青山、徐膺緒。


    還有一些人,他們想的是報效君王,用一生之力為天下求一個平安,比如吳溥、黃觀、徐輝祖、許吟之流。


    這都是臣子的想法。


    但是——


    黃昏前麵那一番話,如果僭越一點來說,其實已經超脫了臣子,站在了天子的高度,彩雲間輕舟一日可過萬重山,大洋深處浪尖林立鐵艦。


    揮毫、潑墨,畫一幅大好河山。


    應是君王所為。


    臣子所輔而已。


    什麽樣的輕舟能在彩雲間一日可過萬重山,什麽樣的戰艦能在大洋深處劈風斬浪?


    眾人想象不到。


    但那不重要。


    黃昏想得到就行。


    眾人震撼的是黃昏最後那兩句話,因為我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


    黃昏最後那深情的話裏,帶著何等的驕傲和自豪!


    這是何等的雄心壯誌。


    黃觀眼眶濕潤,起身,撫掌,大笑,“黃家有汝,祖宗幸甚!”


    吳溥起身,亦大笑,“今生之幸,河畔見君。”


    徐輝祖起身,抱拳,爽朗大聲笑說:“輝祖願以七尺軀,供君驅馳。”


    許吟默默起身,和徐輝祖一起,以武人最高的禮節為禮,“無他,唯有一命耳,君有所命,無所不至,君有所需,無所不可為君取。”


    於彥良想了想,發現自己沒啥好說的,起身憋出一句:“我也一樣。”


    吳與弼起身,以讀書人的姿態為禮,“吾輩楷模。”


    讀書人也當如是!


    唐青山沒有起身,他是明教的人,對黃昏的宏圖大誌幫不上忙,隻是在心底裏說了句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明教亦願舍身赴死,明教不願,那我唐某願意,老弟真乃千古人傑。


    而在另外一桌。


    張紅橋看著背懸明月的大官人,眼睛亮閃閃的,心裏暗道了一句好好看的大官人啊,與弼,你要學著大官人的喲。


    緋春其實不太懂這些,她隻是跟著小姐讀過一些書而已。


    此刻見狀,忽然滿身心的驕傲。


    因為那個男人是我姑爺啊。


    有點歡喜呢。


    你看他現在全身都光彩熠熠的,就像那月下的謫仙人,真好看。


    一直是個冰美人,很少露出笑臉的徐家四妹,看著那個姐夫,看著他負手在月下,看著他眼裏的晶瑩,於是微微露出一個笑意。


    負手青年郎,月光披身煌。


    三姐真好。


    有這樣一個夫君。


    嫁人當嫁黃昏郎。


    徐家四妹小小的心裏,留下了一幅畫,深深地鐫刻進了靈魂之中,多年以後,哪怕是她已為人妻,已圓心願後,那郎君負手披月的畫麵,還是會毫無預兆的闖入她的夢裏,而她總是會笑醒,然後看著熟睡的身邊人一直到天明。


    娑秋娜是西域人,她理解不到黃昏口中的大義。


    但她能想象彩雲輕舟大洋鐵艦的畫麵。


    她看著黃昏,心底裏呻吟了一聲。


    呢喃著說了句這大概就是男人吧。


    好看。


    歡喜。


    這一次,是真的歡喜。


    ……


    ……


    滿城萬家燈火盡賞月。


    坤寧宮亦是燈火輝煌。


    今夜朱棣帶著後宮眾多妃嬪齊聚坤寧宮,東宮太子一家、小寶慶也在,還有幾位公主也被賞賜邀進了宮中,一起喝酒賞月,當然少不了欣賞歌舞,妃嬪合鳴,端的是幸福。


    但朱棣心知肚明,妃嬪合鳴是表象。


    暗地裏不知道多少人在覬覦妻子的皇後寶座。


    他能怎麽樣?


    假裝不知道。


    反正妻子的後位無人可動搖,在他心裏,世間最美也不過是妻子徐妙心的一顰一笑。


    至少當下其樂融融,朱棣很欣慰。


    天上白玉盤,人間影婆娑。


    作為君王,朱棣在今夜感受到了他在朝堂上才能感受到的天下共主的成就感,不知道為何,他想起了當年作為燕王時的境況。


    忍不住噓噓而歎。


    世人隻知我靖難,千年以後或許有人罵我、辱我。


    可有誰知,靖難之前,我曾瘋癲,曾於菜場醃臢潑言,曾於大熱天穿棉襖,曾於豬圈與豬語,無人時,一家老小抱頭哭。


    湘王之殤在眼前。


    我朱棣戎馬一生,征戰沙場無數,殺敵盈萬,到頭來竟然落得湘王一樣的下場?


    何其寒涼人心!


    世人說我心狠?


    朱允炆不心狠?


    我能怎麽樣,如果是大哥朱標登基,會有這等局麵?以大哥的能力和威望,他讓我解甲歸田,我朱棣甘願。


    因為大哥也有能力做到我朱棣想要做到的事情。


    大哥更不會讓兄弟家破人亡。


    甚至朱棣相信,大哥登基,削藩肯定會削,但絕對不會徹底剝奪他朱棣的兵權,他朱棣依然會是大明鎮守北平的最強之劍。


    而且他心甘情願。


    大哥章國治江山,四弟縱馬鎮北蠻。


    這是何等盛景。


    然而造化弄人,大哥英年早逝,侄兒朱允炆登基,一切都變了味。


    既然你朱允炆管不好江山,有人幫你管!


    既然你朱允炆想要殺我,我為何不靖難?


    現在……也很好。


    老爹辛苦打下的江山,我朱棣用盡一生,也要保證它的輝煌,我要征漠北一舉解決頑疾隱患,我要平安南開疆拓土。


    亦力把裏,帖木兒,中南半島。


    不可盡入大明乎?


    我朱棣一生心血窮耗其上,我要那大明江山在我駕崩之後,至少擁享太平五十年!


    可我的心有誰知道?


    無人知。


    想到這微微歎了口氣,輕聲呢喃著嶽武穆的詞句,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一旁的徐皇後微笑著拉住了丈夫的手。


    笑說陛下分心了。


    她看得出來丈夫在想什麽,有些心疼。


    哪有女子不心疼夫君的。


    朱棣迴握著妻子的手,笑著說這天下呐,也就妙心懂我心。


    徐妙錦莞爾一笑,“可不敢,若說懂陛下壯誌之人,我這個枕邊人可不敢居第一,倒是三妹夫,深諳陛下。”


    說曹操曹操就到。


    李謙匆匆趕來,低聲細語說了一些事。


    今夜中秋,闔家團圓。


    朱棣雖然還沒喪心病狂到明後期君王那般監聽所有朝臣,但一些重要的人物,他還是派了人盯著,其中當然包括黃昏這把雙刃劍。


    聽李謙說完,朱棣蹙眉,“什麽樣的輕舟一日可過萬重山?何等的戰艦竟然是鐵鑄,還能與大洋深處立浪尖?”


    不懂。


    但他懂另外兩句話:揮毫潑墨畫一幅大好河山。


    這不是老子該幹的事麽。


    黃昏你想當天子?


    朱棣沒有恚怒,因為還有另外一句話:因為我是中國人。


    大明,自稱中國。


    朱棣沉默許久,忽然起身,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唯有李謙,笑意滿臉,鄭大監臨走之前交待過,現在想來,鄭大監說的對,黃昏其人,天賜英才於大明,可敬重之,可暗裏支持之,也可舍命保之。


    唯有徐皇後,眼裏淚光晶瑩。


    世間,終究還是有人懂夫君的,而這個人不僅懂夫君,也有能力和眼光輔佐夫君,共同打造出他倆向往的那一個美好世界。


    真好。


    人生一世,當有一知音。


    必將千古留青名的夫君,不會孤單。


    黃昏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在監聽他,所以這番話,很可能也是說給夫君聽的。


    徐皇後笑眯眯的小聲自語,看來我打算把小寶慶嫁給黃昏的想法,還是很有先見之明嘛,可萬一小寶慶不喜歡怎麽辦啊。


    沒事,還有我家四妹呢。


    所以……黃昏最後一個平妻位置,不能讓人給搶了,得早些下手,免得又出現一個娑秋娜,為此哪怕委屈一下小寶慶當個平妻都行。


    正妻沒辦法了,不能去搶三妹的位置吧。


    都是妹妹。


    朱棣環視眾人一眼,最後目光定格在愕然的大兒子身上,對他微微頷首,有些話在心裏說,老大,你是黃昏選擇的未來大明天子,我相信黃昏,雖然我喜歡老二更多一些,但隻要你不犯大錯,這東宮你大可住得!


    我希望你會成為我大哥朱標那樣的人。


    我希望老二不會成為下一個我。


    如此,天下甚好。


    至於自己百年之後,老大會不會壓不住黃昏,朱棣不願意在這個美好的時候去想這件煩心事,也不願意去想,因為黃昏就算權傾朝野,也無法篡位,大明根本不可能有篡位的土壤。


    朱棣隻知道,人生難得一知音。


    龍心大悅,大袖一揮,“著朕旨意,賞黃府月餅三封,美酒三壇。”


    月餅雖小,君王情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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