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應天府甚至整座大明天下的目光,都落在了被貶的龐瑛身上。


    那些鹹淡的王孫貴族紈絝少爺,甚至聚在了一起,小酒喝起,小曲兒聽著,身畔小妞服侍著,附庸風雅裏打起了賭局。


    賭龐瑛能走出幾百裏。


    賭的也不是什麽金銀財寶——大家都不差錢。


    賭家姬、古玩之流。


    我看上你家那個胸大腰細的誰誰誰了,你看上我家那幅唐宋墨寶了,諸如此類。


    倒是愉快的很。


    徐府,徐輝祖罕見的沒有喝酒,在書房裏沉吟片刻,起身來到二妹的院子,發現小妹也在,於是自顧自坐下,將小妹抱到腿上,對緋春說去泡點茶。


    徐妙錦很是意外,從被圈禁後,第一次沒見大兄喝酒。


    徐輝祖和小妹親昵了一陣。


    待緋春端上茶後,讓她帶著小妹暫時離開小院,要和徐妙錦單獨談談。


    徐妙錦麵色凝重。


    大兄實在太反常。


    徐輝祖端起茶杯,以茶盞輕輕蕩著水麵的茶麵,啜了一口,深唿吸一口氣,很是愜爽,放下茶杯,這才輕聲道:“黃昏此時應該在乾清宮了。”


    又補充道:“應該是許吟護送黃昏去的大內,此刻許吟應該在正陽門外。”


    徐妙錦不語。


    她不明白大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徐輝祖笑道:“不解?”


    徐妙錦點頭。


    徐輝祖始終麵帶微笑,“咱們徐家啊,恩蔭爹他老人家的功勞,但太祖實則一直提防著他,也是怕朱允炆登基之後,壓不住疊疊他老人家。你可知爹死後,民間盛傳爹鎮守北平時生背疽而死,太祖曾在爹生病之時送去燒鵝和美酒之事?”


    傳言背疽吃燒鵝,會死人。


    徐妙錦想當然的道:“都是民間訛傳罷了。”


    徐輝祖意味深長的笑:“未必。”


    又歎說空穀不來風麽。


    徐妙錦訝然,“是真的?”


    徐輝祖搖頭,“當然不是真的,爹老人家生背疽的時候,北平民間忽然流傳太祖著人送去燒鵝之事,太祖真的送了麽?”


    “沒有。”


    “但爹他人家知道,有人想他死了。”


    “所以在重重憂慮之下,爹老人家終於熬不過去,就算太祖事後厚待咱們徐家,可對於此事,身為人子,豈能沒有怨言。”


    “所以四弟在靖難之後才會支持朱棣。”


    徐妙錦懂了,問道:“大兄你呢,你可是一直支持建文陛下的。”


    徐輝祖歎氣,“即在其位,當謀其事。”


    我既是建文帝的臣子,是大明的臣子,靖難之時,當以國家為先,當然應該支持建文帝,至於後來建文帝輸了,朱棣贏了,也是天命難違。


    徐妙錦越發不解,“大兄今日想告訴二妹什麽?”


    徐輝祖又笑了起來,“你莫著急,且聽大兄細說,今日難得不飲酒,今後隻怕也沒酒飲了,今日你就當大兄繼續說了一番醉話罷。”


    徐妙錦心頭愁雲浮起,慘淡起來。


    直覺不好。


    徐輝祖輕聲道:“靖難之時,我曾率師征討朱棣,也曾讓他吃過苦頭,可惜後來四弟因為暗中私通朱棣的事情被朱允炆發現了,四弟因而身死,也因此事,朱允炆不再相信我,所以將我調迴應天,而李景隆實在太草包——當然,此事不排除李景隆早就和朱棣有勾結,但僅是揣摩而已,真相如何,大概會永埋曆史之中了。”


    又道:“雖有鐵鉉、盛庸、平安之流,但朱棣還是一路打進了應天,說起來,那駙馬梅殷也是罪魁禍首,擁兵四十萬坐鎮淮安,竟然沒有任何動作,不得不讓為兄懷疑,他和李景隆之流,實際上也是朱棣的人。”


    徐妙錦第一次聽說這些家國大事。


    被震驚得一愣一愣的。


    徐輝祖繼續道:“朱棣登基之後,大力擢升錦衣衛紀綱,用這柄屠刀大肆屠戮異己,肅清朝野,我本以為必死無疑。”


    “也許是皇後說了什麽,朱棣對我網開一麵,隻是圈禁。”


    徐妙錦頷首,“肯定是姐姐。”


    朱棣再鐵血,可他對姐姐的感情是真的,所以聽姐姐的枕邊風,放了大兄,繼續任用二兄徐膺緒,也在情理之中。


    帝王也有人情親疏。


    徐輝祖歎道:“我們徐家能有今日,前有爹老人家的恩蔭,後有皇後之親情庇護,才能繼續延續富貴,所以被圈禁之後,我日漸消沉,隻想酒醉滿日渡餘生,無論將來怎樣,我們徐家都不會太淒涼,可不曾想,樹欲靜而風不止。”


    徐妙錦心中一驚,隱然感覺,這才是大兄今日找自己的原因。


    繼續凝神傾聽。


    徐輝祖又道:“如果李景隆、梅殷之流,在靖難之前就和朱棣坑壑一氣,那麽當下這場靖難餘暉,就是一場分贓不均的勾心鬥角,原本會再持續一兩年,然而因為黃昏的橫空出世,導致這場靖難餘暉,雖著北鎮撫司龐瑛的被貶,提前進入了最為激烈的時候。”


    徐輝祖輕輕起身,“黃昏是個不錯的人,為兄也挺欣賞他,二妹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女人啊,一旦上了年紀,青春就飛逝得很快,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且放心吧,皇後在呢,朱棣做不了什麽,你盡管去追求你的幸福罷。”


    慢慢向外走去,聲音一句一句傳來,“為兄要去做一件事,生死不知,也許這件事後,為兄會死,也許這件事後,為兄的圈禁會被解除,無論哪一種,為兄都不後悔。因為啊……”


    徐輝祖呢喃著說,“徐家怎麽能任人宰割呢?!”


    忽然頓步。


    低頭自嘲的笑了笑。


    心裏又歎道,還因為啊,你是爹最喜歡的女兒,也是為兄最喜歡的妹妹,為了你的未來,為兄就算豁出去又何妨。


    迴頭寵溺的看著徐妙錦笑道:“這一次為兄若是不死,也不會反對你和他之間的事情,老實說,甚至有點樂於見成——”


    說到這裏,徐輝祖摸了摸唇角,被黃昏揍過的地方,現在還有點輕微痛感,略有羞惱的道:“告訴黃昏,我如今雖然喜歡喝酒,但有的酒絕對不喝,絕對!”


    敢打我?


    反了天你!


    說完笑著出了門。


    院子裏的徐妙錦已是淚流滿麵。


    她知道大兄要去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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