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拂曉,天邊的光亮慢慢暈染了整麵天空,漆黑的夜空就像是被注入了白水,慢慢清亮了起來。

    耳房守夜的春杏打了一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收拾好了鋪蓋,便輕手輕腳地走向了屋內。

    屋裏點著千金一塊的安神香,嫋嫋的細煙從鎏金鏤空花獸紋的四腳香爐中升起,淡淡的甜味讓人聞到唿吸都通暢了幾分。

    曉得這還不是主子醒來的時候,春杏的下腳越來越輕,踩在絨毛細密的地毯上,幾乎悄寂無聲。掀開了正紅色的薄幔,春杏看著床上已經坐起的主子,愣了愣。

    春杏眨了眨眼,平日要辰時左右才醒的主子,坐立在床上,一頭烏黑濃密的青絲散在腦後,身上輕薄的芙蓉色褻衣鬆鬆垮垮的,露出了一半的潔白肩臂。

    看著雙眼無神不知道再想什麽的主子,春杏取了架子上的披風妥帖地圍在了她的身上,輕聲道:“奴婢笨手笨腳吵醒了少夫人。”

    楊歆琬抬眼看她,迷蒙的雙眼霧氣彌漫,如同映照著秋水的明月,朦朧中有一種脆弱的美感。

    春杏心顫了顫,她一直知道自家少夫人漂亮,平日伺候總忍不住多看幾眼,但今日少夫人格外的漂亮,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似的,黛眉輕蹙,流露的嬌弱無助讓人舍不得移開眼,恨不得拚了命去解決她所憂愁的事情。

    少夫人那麽美,也怪不得世子爺會把少夫人當做心頭寶,就是少夫人再把對他的不喜表現在臉上,世子爺還是會捧著無盡的珍寶到少夫人的麵前。

    楊歆琬心中亂成一團麻,乍眼看到了年輕了七八歲的春杏,下意識抬手對著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白皙修長,在光亮下泛著淡淡的瑩光,那條被春杏用瓷器割破的傷痕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種種跡象合在一起,她不得不得出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答案。

    “如今是哪一年?”楊歆琬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沙啞,恰如其分的掩蓋了她的緊張。

    春杏拿起溫在火爐旁的銅質雕花的茶壺,倒了一杯溫蜜水送到了楊歆琬的唇邊。

    “少夫人睡糊塗了,今年你才過了十六歲的生辰,如今是明武十三年。”

    剛過了生辰?楊歆琬握著水杯的手倏然一緊,那麽說她是迴到了剛嫁到薑家不久的時候,難不成是老天爺聽到了她臨時前的心聲,讓她有機會改掉她以前做過的蠢事,重過一次人生。

    想起死前薑成袁

    赤紅的眼睛,楊歆琬眸光黯了黯,以前薑成袁對她好,她覺得他是欠她的,直到臨死的那幾個月她才明白薑成袁一直不欠她,反倒是她一直欠著薑成袁。

    她又不是絕世的珍寶,不過比普通人長得出挑幾分,比她強的京城閨秀比比皆是,怎麽她就覺得自己比旁人高上一截,一直俯身看薑成袁,覺得他就是地上的黃泥,光是瞧上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少夫人?”見自己說了年歲,楊歆琬就一直在發愣,整個人都像是黯淡了下來,春杏唬了一跳,怕她是沒醒透被夢魘住了,連忙大聲叫了一聲。

    見春杏慌張的表情,楊歆琬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把茶碟遞給了她:“我還要再休息一會,你先下去吧。”

    見楊歆琬恢複了正常,春杏鬆了一口氣:“少夫人好好休息,要是有什麽事,奴婢就在耳房候著。”

    說完把貂絨的披風拿開,扶著楊歆琬的後背,輕手輕腳的扶著她躺了迴去。

    楊歆琬的眸光一直停留在春杏的身上,七年前的春杏雖然有了些小心思,但服侍她還算盡心,不像是以後的她恨不得她死,拿著破碎的瓷片就要毀了她的臉。

    春杏走了,楊歆琬也沒有繼續入睡,躺在軟綿的錦緞上,保養得宜的透明指甲殼無意識地扣著被麵上龍鳳呈祥的繡線。

    就是有了春杏的肯定,她依然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夢,自己明明死了怎麽又活了,而且迴到十六歲的時候。就是那些子鬼怪話本都沒寫過那麽詭異的事情。

    上一世的種種在她的眼前閃過,薑家的,還有楊家的,溫習了二十多年的記憶,最後的畫麵停留在了薑成袁在她臨死前看她的表情上,楊歆琬用力閉了閉眼。

    迴到了剛嫁到薑家的時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都來得及補救,她也不會再像上一世一樣對薑家的事漠不關心,袖手旁觀。

    上一世她用消極的方式表達對這樁婚事的不滿,什麽都不管,每日做的事都是吃喝睡,也就薑成袁就當是養了一個姑娘,不去跟她計較這些事,每日忙完外麵的事又繼續操心府裏的事。

    在薑家的幾年,薑成袁對她好到了骨子裏,偏偏她總覺得他是個殺戮無數的莽夫配不上她,後麵如她的願和離了,因為幾樁事兩人連在了一起,陪著她走完生命中最後的一程沒想到竟然是他這個前夫。

    想著從前的種種,楊歆琬心中愧疚後悔一股股的往外湧,覺得對不起薑成袁,覺得對不起父親,眼角落了淚都

    沒有發覺。

    楊歆琬本來以為自己不會睡著,沒想到想著想著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夢中仿佛迴到了她生命最後的那幾刻,薑成袁寸步不離的守著她,粗糙溫暖的手掌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暖意直直傳遞到了她的心口。

    見著她氣息越來越微弱,薑成袁狹長的眼睛充滿了紅血絲,赤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

    她想開口安慰他,嘴巴張了張卻沒有力氣發出聲音。

    就是看不到她也知道她的模樣憔悴可憐的嚇人,因為病弱她掉了不少頭發,再加上吃不下東西,她已經削瘦成了一把骨頭,躺在柔軟的床上都覺得全身的骨頭梗得心慌。

    她受不了別人看到她這幅樣子,特別是薑成袁,但怎麽都趕不走他,她就幹脆破罐子破摔,素著一張快死的臉對著他。

    薑成袁的手掌輕柔的拂過她的頭發,似乎因為她快死了,他的感情比起以往外露許多,她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濃鬱化不開的深情,就如同不見底的深海,讓她有種溺斃其中的錯覺。

    他在她額上落了一個吻,像是知道她憂心的事情,溫言道:“你在我心中從來都是最美。”

    楊歆琬眼睛彎了彎,似乎再笑,抬手摸了摸薑成袁的眼下,想告訴他不要難過,可惜抬手便用盡了她剩下半生的力氣。

    閉眼前她唯一記得就是薑成袁那雙赤紅的眼睛,那雙仿佛失去了一切,黯淡至極悲傷濃鬱的讓她忘不掉的眼睛。

    ……

    楊歆琬再次醒來,是因為聽到了薑成袁的聲音。

    低沉微啞的音線,盡管他壓低了聲音在跟春杏說話,細碎的動靜也讓她睜開了眼。

    楊歆琬睜開眼便見到薑成袁拿著帕子站在一旁,看樣子像是要給她擦臉。見到她醒來,薑成袁眉心輕輕皺了一下,眸光落在了她眼角的淚痕。

    “做惡夢了?”低啞有力的聲音如同細密的絲線纏繞在了她的心上,楊歆琬呆愣愣地點了點頭。

    薑成袁見她眼角又流出眼淚,眉頭皺的更緊,她就那麽討厭他,到了光是見到他就落淚的地步。

    不再管她不喜他的親近,薑成袁手指拭去了她的眼淚,聲音有些冷硬道:“別哭了。”

    薑成袁少年從軍,在沙場奔波了七八年,皮膚雖然說不上粗糙的像山野村夫,但也不像京城那些公子哥一樣細膩白皙,加上精壯的身體把衣裳撐的貼身無比,讓人輕易能看出他

    身體中的力量,跟楊歆琬從小接觸的少年完全不同。

    加上他的五官比旁人深邃許多,棱角都透著淩厲的味道,目光鋒利帶著淡淡的戾氣,就是他壓製了周身的氣場,楊歆琬每次被他看著就覺得自己是被獵鷹盯上的獵物,如果不逃就會被吞的連渣都不剩。

    每次他抱她的時候,她都覺得身上壓了一塊堅硬的鐵板,不管是哪個部分都硬的讓她難受。

    連他的手她都覺得粗糙的像是石頭子,不喜歡讓他碰她,但此時她隻覺得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臉上無比的妥帖,眼淚也向不要錢一樣拚命的落了下來。

    見她的眼淚越擦越多,薑成袁的臉色越來越寒,直到楊歆琬突然伸手摟著他的脖子埋進了他的懷裏。

    薑成袁的身體微僵,手掌懸空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往哪放。

    投進薑成袁懷裏,楊歆琬越哭越傷心,抽的上氣不接下氣,薑成袁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低沉醇厚的嗓音掩蓋一絲無措:“怎麽了?”

    楊歆琬緊緊抱著他搖頭不說。

    薑成袁看向一旁呆了的春杏,深眸一片凜然:“少夫人這是怎麽了?”

    同樣的一句話,卻能讓人輕易的聽出其中的遠近。薑成袁隻有對著少夫人的時候才會刻意放緩聲音,壓抑自己身上的氣勢,溫和的不像是他,對著旁人就恢複了平常的樣子,神情冷硬的看不到一絲暖意。

    特別是因為懷中女人的哭泣,薑成袁的目光比平時還要鋒利幾分,就像是開了刃的冰刀,光是看著就讓人瑟瑟發抖。

    “奴婢……不……不知道……”春杏垂著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昨日少夫人睡前還好好的,誰知道今天就心情不好的哭了起來,而且竟然還抱著世子爺。

    想起少夫人前幾天玩笑說起的話,春杏指甲扣進了手掌,少夫人不是終於明白了世子爺的好,反悔不願意了吧。

    哭了一會衝淡了再見到薑成袁的激動,楊歆琬吸了吸鼻子頓時覺得尷尬起來。想抬頭看薑成袁,又覺著不好意思,明明死前就想著要是再有機會,一定不讓薑成袁看到她的醜態。沒想到才迴來聽到他說了幾句話,就忍不住趴在了他懷裏哭了起來。

    她沒梳妝,此時臉上糊的都是淚水,一定難看死了。

    “不幹別人的事,我隻是突然想哭罷了。”楊歆琬的聲音還帶著淡淡的哭腔,薑成袁低頭看她,想看她如今的表情,楊歆琬卻捂著帕子躲了過去。

    楊歆

    琬埋著頭抓住了他的手:“世子先去換件衣服吧,這件衣服被我弄皺了。”

    聲音軟綿,就像是犯了錯的小孩極力撒嬌的模樣。

    察覺到薑成袁沒動,楊歆琬抬頭悄悄掃了他一眼,就見他低著頭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眸正牢牢的盯著她。

    楊歆琬握他的手緊了緊,仰著紅腫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世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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