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河,另外一片戰場。


    王允成死得如此輕易,如此沒有價值,在死之前甚至沒有絲毫的抵抗。


    在如此酷烈的戰場上,你不知道究竟會什麽時候死,又是死在誰的手上。一支流箭,一個小兵就能輕易要了你的性命。


    那個砍掉王允成腦袋的建奴一把抓起落到地上那顆神情呆滯的腦袋,挑在槍尖上,然後跳上一匹戰馬,在戰場上來迴奔馳,大聲叫喊:“喝唿唿唿唿,喝唿唿唿唿!”


    已經有認識王允成的川軍士兵在大叫:“王將軍死了,王將軍死了!”


    “王將軍死了,王將軍死了!”


    “逃啊!”


    將為軍之首,王允成的死讓川軍士兵徹底喪失了鬥誌。


    大隊人馬不要命地朝冰河水跑去,爭前恐後。有的人為了加快逃命速度,一邊跑一邊扔掉手中的兵器,脫掉身上的鎧甲。


    大家都擁在河邊,相互推搡著,咒罵著。


    一時間,哭喊聲沸反盈天。


    這正是清軍最熟悉的場景,在以往同明軍作戰時,這樣的情形他們也不知道看到過多少次,自然是經驗豐富。


    建奴排著整齊的陣形,像碾子一樣朝前推進,速度雖然不快,卻不可阻擋。


    大隊的騎兵紛紛上馬,從人潮的兩翼包抄過去。但凡遇到有人敢於組織人馬抵抗,就是當頭猛烈一擊,反正就是不讓明軍有成建製的小隊存在。


    沒有戰馬,部隊多由長矛手和弩手組成,一旦潰敗,在清軍快馬的追擊下,幾乎沒有逃跑的可能。


    更何況,大清河已經上了凍,人腳一踩上去,走一步滑三步。這麽多人奪路狂奔,不可避免地發生碰撞。


    很快,河麵上就倒了一大片人。


    人馬相互踐踏,到處都是筋斷骨折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到處都是士兵的哀號。


    清軍人馬本多,再加上明軍已經徹底崩潰,這一仗倒到現在懸念已經徹底消失。


    對清軍而言,剩下的就是斬首多少級的問題。


    擔架上,嶽托還在直著身體,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大清河,口中不住喊:“抬高點,抬高點,讓我看得再清一點。”


    四個士兵竭力地將擔架高舉過頭。


    嶽托看到,在陰霾的飄著鵝毛大雪的天穹下,那條蜿蜒的大清河雪亮地橫亙在大地上。就如同一把鋒利的彎刀,下麵乃是密密麻麻垂死的明軍士兵。


    天意如刀,人命如同螻蟻。


    大清河開始慢慢變洪,那是明狗的血。


    一個貼身扈從跑到擔架邊上,小聲道:“貝勒你的身體還支撐得住嗎,這一仗已經結束了,還是下去歇息吧!”


    “不!”嶽托搖了搖頭:“我要同我的勇士們站在一起,直到最後。我大清,什麽時候出過大戰時統帥拋下士卒躲在後方的事情,我嶽托丟不起這個人。”


    “是!”那扈從激動得紅了臉。


    “好,好一個嶽托!”


    “嶽托將軍,真不愧是我建州的好男兒!”


    “好漢子!”


    眾將都是轟然叫好。


    嶽托心中卻是一陣苦笑,他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冷,也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也許,這一劫我嶽托撐不過去了!


    就算是死,也得拖拉一些人陪葬。我嶽托生得轟轟烈烈,死了,也要享盡榮耀。


    嶽托將手指想前方,用盡身上僅存的力氣喝道:“已經斬了王允成了,甚好。不過,高起潛還在軍中,誰替我去將他的頭顱帶迴來製成酒器?”


    沒錯,我死之後,得讓一個明朝內相為我殉葬。


    “嶽托,交給我吧!”一個身穿鐵甲的武士在戰馬上拱了拱手。


    此人正是鑲紅旗中有名的勇士,是嶽托母家的人。


    嶽托艱難地笑了笑:“你成嗎?”


    “嶽托,不要小看人。”那人揮了一下右手中的連枷,猛地擊在另外一隻手所擎的盾牌,發出冬一聲悶響。


    “不是,不是。”嶽托輕輕道:“我是問你懂不懂用人頭製作酒器?”


    “這個……還真不會……”那個勇士煩惱地搖了搖腦袋。


    其他人都發出轟然大笑。


    嶽托:“你不懂,我懂。去將高起潛的腦袋取迴來,我手上正好有合適的銀匠。你乃是有名的勇士,我對你有信心。不過,你下手的時候仔細些,不要將高起潛的腦袋給弄壞了。來人,將我的佩刀給他。”


    “是,末將去了!”接過嶽托的佩刀,掛在腰上。那勇士興奮地長嘶一聲,朝河邊衝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吼叫:“高起潛,高起潛,高起潛!”竟是生硬的漢語。


    “殺了高起潛!”


    “殺了高起潛!”


    陸續有清兵的大吼響起,轉瞬就連成一片。


    整個大清河的冰麵也仿佛在這一陣呐喊聲中,微微顫抖。


    這個時候,高起潛正好被亂軍裹在人群中。


    他雖然騎在馬好,可被這麽多人簇擁著,卻是走不動了。


    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頭,人挨人,人擠人。


    冰麵實在太滑,所有人都走得趔趔趄趄,一旦倒下去,就再沒有機會站起來。


    人若是站不穩,都會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抓住所有能夠抓到的東西。


    很快,他的戰馬的棕毛上、鞍上,尾巴上都抓滿了手。


    戰馬剛開始的時候還憤怒地尥著蹶子,高起潛看到,一個士兵胸口的肋骨被馬蹄踢得粉碎,口中吐出一口黑血,軟軟地倒下去。


    清脆的骨折聲,噴出的人血讓高起潛心中陣陣發涼。


    特別是看到王允成的頭顱之後,他更是嚇得魂不附體,整個人都呆滯了。


    “哥哥,哥哥誒,咱們要死了!”高錦騎在另外一匹戰馬上,緊緊地跟在他身邊。口中不住大叫:“快想轍啊,快想轍啊,無論如何得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又如何?”高起潛突然大哭起來:“一敗再敗,山東局勢到如今模樣,已無迴天之力。就算萬歲顧念著咱家往日的情分,滿朝洶洶,又如何能容我高起潛活下去?”


    “哥哥,哥哥,你不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嗎?侍侯了萬歲爺一輩子,他不會殺你的。好死不如賴活,隻要活著迴到京城,未必就沒有辦法。可現在如果死在亂軍中,那才是真的死了!”


    “阿弟,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抱著幻想?”高起潛苦澀地笑著:“還是王允成看得明白,戰死沙場,好歹能夠保全名節。若是逃迴去……當初鳳陽之變時,被押解到菜市口斬首示眾的官員,就是……就是你我弟兄的下場啊!”


    高錦大叫:“我管不了那麽多,我管不了那麽多,我要活!哥哥,就算退一萬步說事情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可我高錦還上不了朝廷的台麵,也沒有人想著要辦我。哥哥,我是高家唯一的骨血,我要活下去,你快想法子護著我逃命啊!”


    高起潛看到聲嘶力竭的弟弟,歎息一聲,用隻有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喃喃道:“錦弟,難道你還看不明白。這些年我高起潛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別的且不說了,盧象升陣亡,大家都將責任推到咱家身上。盧建鬥可是東林的人,朝中的文官們都恨不得生吞了我。我若是死了,你還能有好?”


    可這話,自己又如何能同他明說。


    再說,就算自己想逃,這周圍除了人還是人,直如掉進一口沼澤裏,一時間卻又如何脫得了身?


    戰馬已經徹底累了,口鼻中全是白沫,正在痛苦地長嘶。


    隨著搭到這頭大畜生身上的手越來越多,漸漸地就走不動了。


    高起潛甚至能夠感覺到戰馬已經開始後退,開始朝地上癱軟下去。


    難不成,今日還真要被千萬雙腳踏成肉醬。


    高起潛心中一陣冰冷,然後咯咯笑起來:“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死在戰場上,至少能夠保全咱家的名節。”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有一條黑影從遠方衝來。


    馬上的騎士威武雄壯,他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揮舞著連枷。一邊將鏈子錘兇猛地朝下麵的士兵頭殺砸去,一邊用盾牌將一條條人影撞得飛上半空。


    所經之處,就如同犁鏵一般耕出一道人肉的通道。


    這人來得如此之快,隻瞬間就挨到高起潛身邊。手中的連枷也不停歇,不要命地打下去。


    一片慘烈的叫喊,滿天都是飛舞的腦漿子。


    這人的力氣是如此之大,竟能直接砸爛人體堅硬的頭骨,顯然是一等一個銳士。


    一口氣砸死了四五個士兵之後,高起潛周圍的士兵終歸是害怕了,放開了手,驚叫著朝旁邊閃去。


    高起潛坐騎壓力頓時一輕,忍不住歡快地鳴叫。


    高錦也高興起來:“好好好,對,就該這樣,殺死這些龜兒子!”


    “高起潛!”那個騎兵大喝一聲。


    “是啊!”高起潛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然後身子一顫。


    尖銳地大叫:“高錦快逃,是建奴!”


    直接和敵人麵對麵,對高起潛來說,還是第一次。


    死亡的陰影籠罩到頭上,讓他歇斯底裏地叫起來。當下也顧不得那麽多,狠狠地給了戰馬一鞭,朝前方猛跑。


    那騎兵冷冷一笑,手中的連枷舞成一團黑光,飛快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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