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滁州,南京軍老營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知道,也許就在今天,或者明天,最遲不超過五日,賊軍主力就要打過來。


    可大家都並不擔心,打仗不過是主力戰兵家丁親兵們的事情,咱們都是軍戶,種田是一把好手,上陣殺敵,那還是算了。


    上了戰場嘛,其實就是那麽迴事。反正到時候,那些將軍帶著他們手下的家丁朝前一衝,贏了,大家跟著朝前追就是了。如果打不贏,咱們將頭一調跑他娘就是了。


    對軍戶們來說,打仗的事情和自己真沒什麽關係,實際上,軍官們也沒指望他們能起什麽作用。


    就整個南京軍老營來說,表麵上有五萬人馬,可實際上卻歸屬於不同的衛所,能夠拿刀殺人的親兵家丁也不過幾千人。其他人,則大多在營中充任輔兵一職,說穿了就是不要錢的民夫苦力。、


    既然軍官老爺們沒有讓大家一大早出去迎敵,大家也樂得圖個清閑。


    至於軍中的軍官們,也知道大戰就在這幾日。不過,自鳳陽之變以來,朝廷對賊軍用兵,打得極其順暢,尤其是陝西的高傑帶走了闖營的大半精銳主力受了招安之後,賊軍更是士氣低落。如此一來,龜縮在河南與南京交界處山區的賊軍主力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這才冒險東來,以軍就食。


    自年三十開始,到現在都快一個月了,賊軍的攻擊極為不順。先是的打廬州,不克。走和州,不克。又攻江浦,遇到範景文南京軍,隻得無奈轉道滁州。


    賊軍這三次戰役,都是無果而終,明軍甚至沒受到任何損失。


    如此一來,明朝軍官們都覺得賊軍也就是那麽迴事,不過是一群流寇農民而已,雖然裹脅了許多流民,卻是不值一提。


    而且,以前朝廷剿寇的主力大多是邊軍,南京軍以前和賊軍也沒照過麵,心中便起了輕視之心。感覺,對付這一群農民叫花子,隻需擺好陣勢一衝,敵人就會乖乖地潰散了。


    不但將軍們這麽想,就連範景文也是同樣的心思。


    範尚書官居二品,身為南京地區所有兵馬的總管,與盧象升一合軍,就以南京兵力占優,和軍隊一應糧秣都由南京供給為由,接過了大軍的指揮權,摩拳擦掌想在滁州立下不世功勳。他年事已高,切失去了皇帝的恩寵,知道若是什麽也不做,最多兩三年,自己就會從尚書位置上退下來,榮休迴鄉養老。


    退休迴家做鄉紳,這對手握重權,風光了一輩子的範景文而言,比殺了他還難受。


    所以,這次滁州之戰可謂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機會了。


    也因為這樣,昨天他強忍著地上的肮髒,在軍營來巡視了一下午,撫慰士卒,查看軍情。畢竟是一個文官,軍營裏的事情他也是一竅不通,忙了半天,好象沒什麽效果,反將自己累得半死。


    人一累,就不喜歡動腦子。


    從孫元的寧鄉營迴來之後,範景文第一件事就是讓手下燒了一大桶熱水,沐浴更衣。等到換上了幹淨的衣裳,坐在火爐旁邊,這才感覺舒服了許多。


    可一想起在寧鄉營時,想起那些士兵竟然一屁股坐在汙濁地泥水裏,範景文心中卻打了一個寒戰:髒,實在是太髒了。


    在剛帶兵的時候,範景文還雄心勃勃地想效仿北宋時的本家範仲淹,在沙場上打出一個範大老子的赫赫威名。但現在,看著帳外的爛泥,心中卻想念起南京那幹淨的青石街道、精美的飲食、身肢窈窕的歌女、幹燥的地毯,想念那清澈透明,藍汪汪的秦淮河碧波。


    “說到底,我也是老了,暮氣深重了。”範景文心中歎息一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又看了看髒外:“這地,太爛了,跟菜園子一樣。”


    又不由地掏出《孫子兵法》,隨手翻開一頁,定睛看去,正是《作戰篇》,“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者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於丘役。力屈、財殫,中原內虛於家。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軍罷馬,甲胄矢弩,戟盾蔽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萁杆一石,當吾二十石。”


    心中頓時一動,心中歎息:是啊,我軍的輜重糧秣都由南京供給,二十石糧草從南京送來滁州,能餘三五石就算不錯的了。這樣的戰,我軍卻是消耗不起。而賊人可搶劫地方,以兵就食,這仗打得真不公平。


    不過,如此也好。若不是我範景文卡住我征討大軍的糧秣,盧象升也不會將統軍大權盡付與我。


    這正是我範景文的機會啊。


    向了半天火,又讀了半天《孫子》,折騰到半夜,範景文這才朦朧睡去。


    至於即將開始的決戰該怎麽打,他卻沒去多想。


    反正到時候將軍隊拉出去,一聲令下往前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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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景文就算再暮氣沉沉,再不知兵,做了這麽多年南京兵部尚書,基本的軍事常識還是知道的。也知道,糧秣運輸線需要派軍隊保護,《孫子兵法》作戰篇中,糧食對於作戰的意義可是寫得很明白的。


    而且,範景文之所以能夠從盧象升中搶過兵權,在對賊軍做戰事發號司令,還不是因為他捏著大明征討大軍的糧食口袋,盧督師為了軍隊的團結和穩定,這才識趣的退居幕後。


    要想將來糧草從南京送到滁州前線,輜重隊需要繞道來安,往返三百多裏。這些日子以來,幾萬民夫在路上如螞蟻般忙碌。


    春雨淅瀝了幾日,路爛得厲害,後勤保障就有些跟不上了。


    沒辦法,輜重隊甚至打起了火把連夜趕路。


    此刻,湯問行正帶著一百個士卒立在滁水浮橋處,看著橋上擁擠的糧車愁眉不展。


    速度實在太慢了,下了這麽多天細雨,道路泥濘難行,民夫們行得實在太苦。又是連夜趕路,不少人都累得口吐白沫,走著走著就睡了過去,然後一個倒栽蔥被後麵的人擠下橋去,落入寒冷刺骨的滁水裏。


    說來也怪,接連下了幾天雨,滁水竟然沒漲,依舊隻到馬肚子位置。也如此,雖然不斷有夫子落水,卻沒有淹死人。否則,大戰在即先死人,實在晦氣。


    在以前,湯問行從來見識過幾萬人的大軍究竟是怎麽迴事,以前讀史的時候,書上動輒就是幾十萬大軍的決戰。因為都是數字,他也沒什麽感覺。


    但進了南京軍軍營之後,卻被這實實在在的千軍萬馬震撼了。


    別的且不說,這麽多人,光每天的便溺堆起來就是一座小山。這還是冬天,若是夏季,不知道又會臭成什麽樣子。


    因為在滁州駐紮了十多天,軍營中的糧草已不敷使用,得依靠南京源源不斷每日送來。


    若是出點紕漏,這仗也不需打,我軍先就餓得拿不起刀了。


    看著依舊喧鬧成一片的河灘,湯問行隻將手放在刀柄上,再沒有力氣說一句話。


    疏通浮橋、督導民夫轉運糧食、還得給夫子們準備夥食,一整夜下來,他隻感覺眼皮不住打架,走起路來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陣陣發虛。


    “本想著來戰場上獲取功勳,本以為戰場乃是我輩揮灑熱血報效朝廷,報效君父的地方。我湯問行為了祖上的榮耀,甚至不惜流血犧牲,隻為了不辜負我姓名中的這個湯字。卻不想,真到了戰場上,一切卻是那麽無趣。沒有血肉橫飛,沒有金戈鐵馬,有的隻是這做不完的瑣事,和民夫扯不完的皮,喊破的喉嚨。這……不是我想要的啊!”


    此刻的湯問行突然有些懷念起在南京時的日子,懷念起南京的酒廝茶舍和說口沫四濺的說書先生,想起自家門口那個小麵攤香噴噴的臊子麵……可是,就在這裏,在這該死的河灘地,想吃一口熱食卻是如此的不容易。


    早知道就不來滁州了,我好好的一個勳貴子弟,來當什麽軍官啊!


    如今這模樣,根本就撈不著仗打,又從何建功立業?


    是的,我雖然也是勳貴子弟,可出身卻不太好。將來即便有好處,也會被別人給分了。而這種又髒又累的活,卻都推到我頭上來。我在外麵風餐露宿的時候,他們大概還在中軍大帳和滁州城中酣睡吧!


    可這又有什麽辦法,誰叫我出身不好呢!否則,鬼才肯來這裏吃苦?


    實際上,來範景文軍中效力的勳貴子弟的出身也並不比湯問行好上多少,也沒有繼承家業的可能,這才想著來滁州撈點功績,也好謀個好的差使。隻不過,別人雖然是庶出,好歹也是錄入家譜的。我湯問行卻是一個煙花女子所生的孽障,地位比國公府中的奴仆還低。


    一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湯問行心中微微一疼。


    他姓湯,又是南京來的勳貴子弟。就算是再笨的人,也知道他出身名門。


    沒錯,湯問行的先祖正是明太祖開國時的勳臣信國公湯和。


    這次來滁州,和別的勳貴子弟一樣,想的是看能不能在這場可以說已經預定的勝利中分點功勞。隻可惜,他因為身份地位實在卑微,別的勳貴子弟並不拿他當自己人看。


    大冷的天,還派他出來督導輜重運輸,喝了一夜西北風。


    可他又能怎麽樣,要想在貴胄子弟的圈子裏混下去,就不能不低頭。


    天已經完全亮開,手和臉早已經凍得沒有感覺。忙碌了一整夜,所有人都沒有力氣,無論是士卒還是民夫,都懶得說話,這正是一個人最疲乏的時刻。


    一陣狂風襲來,身邊老營中先前還耷拉著的旗子唿一聲,同時展開。就在這個時候,湯問行感覺腳下一虛,竟打了個趔趄。


    與此同時,有細密的水珠子撲在麵上。說來也怪,這些水滴竟帶著一絲暖意。


    “又下雨了,這賊老天。”和所有人一樣,湯問行被泥濘得道路弄得煩不勝煩。


    他伸出手一抹,卻摸了一手的汙泥。


    吃了一驚,定睛朝前看去,這陣狂風卻是黑色的,裏麵夾雜了萬千點牛毛粗細的泥水。


    腳下更虛,地麵的汙水不住蕩漾。


    在灰黑色的大風中,湯問行開到遠方地平線上突然粗起來。再過得片刻,一片黑色洪流嘩啦一聲彌漫過來,將眼簾占滿。


    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到處都是飄揚的旗子。


    賊軍來了。


    湯問行這才知道自己剛才一個趔趄,腳下發虛並不是因為累,而是地麵震動所致。


    無數的賊軍密密麻麻,一眼也看不到邊。他們手中的武器在天光下閃爍著點點寒光,一個個都沉默不語地朝前走來。腳步踏在地上,飛濺而起的泥水順風飄揚,一刹那,就如同蜿蜒盤旋在大地上的蒼龍。


    因為以前沒當過軍官,湯問行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也沒辦法去想。那整整轟隆聲,已經響到骨子裏去,讓人渾身發酥。


    “敵襲,敵襲!”湯問行厲聲大叫起來。


    張開嘴,又吃進去一大口帶著土腥味的晨曦。


    隨著他這一聲喊,更多的叫聲在老營裏此起彼伏,相互迴應。大鼓響起來,火炮轟鳴,先前還睡得死沉的明朝南京軍老營在一刹那沸騰起來,光著腳的士兵提著武器從帳篷裏鑽出來,踩著泥濘朝前奔去。有人則迷茫地將腦袋從帳中伸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更有人在問:“要打了嗎,要打了嗎?”


    一個接一個的軍官騎著馬在營中瘋跑,尋找著自己的部分:“集合,集合!”


    “南京江防營的兵,這邊來,這邊來!”


    “大河衛,大河衛,他娘的去北寨門。”


    “建陽衛,建陽衛,起來,都給老子起來。”


    ……


    河灘地上,民夫們已經亂成一團。


    湯問行也反應過來,鏗鏘一聲抽出腰刀朝前急奔,一邊跑一邊喊:“輜重隊不要亂,把糧車給我推下橋去,別堵住浮橋,退迴東岸。老營有些亂,其他士卒,隨我迎上去,先阻賊軍片刻。”


    滁水在這裏剛好拐了個急彎,正好位於突出部,賊軍若是來攻,湯問行等人首當其衝。


    雖然不懂軍事,他也知道老營有些亂,短時間呃逆根本組織不起來。此刻,他需要做的就是為主力爭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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