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黎的手掌附在上頭,神色卻是疼惜的。他淡淡道:“很痛?” 杜雲停的感覺愈發奇怪,顧先生對他,竟像是他還活著一樣。分明剛才看見了他安然無恙的那一幕,這會兒卻仍舊問他這樣的問題,就像是—— 就像是自我蒙騙。 他愣了好一會兒,終於道:“將軍,我是怎麽死的?” 將軍摩挲的手頓了頓,旋即道:“莫要胡說。” “不是胡說,”杜雲停說,“我已經知道了。” 將軍眉頭微蹙,“莫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他終於抬起眼去看小暗衛,道:“你隻是病了。——會好的。” 杜雲停從他臉上看出一種異常的蒼白來,男人的麵頰也微微凹陷了下去。杜雲停張張嘴,半日才道:“將軍,活人不會這樣的。” 他摸著自己的肚子,半是歎半是難過地道:“你看看我……將軍,你看,這哪裏像是剛剛中過劍的身體?” 男人眼睛裏頭好像燃著無數幽暗的火苗,一簇接著一簇,從深沉的海底裏冒出來。他道:“你隻是恢複的快了些。” 在杜雲停聽來,這分明就是死不承認。 他搖搖頭,欲要再說,“你——” “你隻是恢複的快了些。”將軍將這一句話再次重複了一遍,也不知究竟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他。他的手碰到杜雲停的皮肉,分明是個活人,卻也不比杜雲停這樣的屍體溫熱到哪裏去,那樣的碰觸讓兩個人都有些打哆嗦,“你隻是病了。” 你不會死的。 絕不會允許你死的。 戰事再起時,是杜雲停入府後第二年的秋日。以左相之子為首的文臣上書,痛批以顧黎為首的武官無官德,欺壓百姓、魚肉鄉民。寫的折子遞上去,也不知是從哪兒尋來的證人進了大理寺,皇帝雖然沒說立刻將這群武官關進大牢,卻也沒說他們無辜,隻說要命人徹查。 既是徹查,這些人的實職自然是不能再有了。 顧黎的虎符交了上去,手下幾個在戰場上廝殺立功的武官也與他一道被查,被勒令不許出府門半步。這其實不算什麽難事,尤其是如今府中有了小暗衛,顧黎索性便撒手不管,整日裏隻在府裏陪著宮七,由著那一幫子文官去折騰。 他們心中都門清,其實這事與武官是否欺壓百姓,沒有半點關係。 不過是老皇帝如今愈發年邁,想起虎符一半不在自己手中,深怕哪一日被逼宮奪權——甚至用不得逼宮,他在坊間名聲遠不及顧黎這個民族英雄響亮,光靠百姓,也能將他從那寶座之上推下去。 一沒民心,二沒兵權,哪兒能不擔心。老皇帝怕是夜裏睡都睡不穩。 這個由頭借的不怎麽巧妙,武官縱使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隻好個個兒在家賦閑。查了幾個月,忽的聽說胡人再動,借著如今朝中武官空缺的工夫,又臨近了邊境。 這一次,老皇帝沒讓顧黎去。他說:“總得給其他人些機會。我朝中有才之人甚多。” 他選中了一員名將的兒子,命他帶兵前往。那小子年歲小,隻在沙盤上耀武揚威過,壓根兒沒親眼見識過戰場,派他去,根本就是紙上談兵;偏偏老皇帝對如今已有實功的這些武將都放不下心來,真派了這麽個毛小子上去。 結果也是顯而易見,毛小子頭一次見識到血淋淋能殺人的沙場,嚇破了膽。胡人又兇蠻,頭顱都串起來掛在馬上,頭發被血擰成一團,他光是看著,便不敢再上前,何談帶兵殺敵。 主帥心生怯意,剩餘軍士自然士氣大衰。大軍不說旗開得勝,反倒屢戰屢敗,接連丟了幾座城池。 眼看著保不住了,老皇帝終於又想起來顧黎了。他其實並不想用這一員將,早在顧黎初出茅廬之時便有道士說,顧黎對的,乃是天上一顆破軍星。壓不住的。 誰知這一顆破軍星,會不會存了奪取中宮的念頭? 偏偏如今局勢,他不得不用,隻得忍氣吞聲又將顧黎官複原職。原先被辦的案子匆匆擱置,老皇帝好聲好氣,勸顧黎又上了戰場。 顧黎倒是答應了,隻道:“為了百姓。” 他不能真教胡人鐵騎踏破城池。 老皇帝欣喜:“對對對,為了百姓!” 顧黎又道:“既是這樣,微臣隨身親兵,請陛下同意一同前往。” 老皇帝仰麵想了想,明白過來味兒。說的是之前民間都在傳的那個暗衛。 他原想把人握在手裏,也當是留個人質。可如今顧黎這麽提了,他竟不好反駁,生怕對方當真扔下了這戰爭不管,因此思索再三,終究是同意,“隻是不能給個實職,恐寒了將士們的心。不如,就做個百人長如何?” 顧黎說不用,“隻讓他跟著我。” 老皇帝答應了,又急匆匆命他去領兵及糧草。顧黎從宮中出來時,恰巧撞見左相之子進宮麵聖,瞧見他,倒微微一怔,旋即麵上掛起溫文爾雅的笑。 “顧將軍?這麽巧?” 顧黎淡淡嗯了一聲,抬腳便走。他素來看不起這樣用裙帶關係做官的人,況且左相之子自視甚高,朝中勾幫拉派,很有些打壓其他人的勢頭。 左相之子倒也沒生氣,仍然進宮去。也不知究竟密探了些什麽,竟然在宮中與老皇帝整整待了一夜。 不久後,大軍開撥。杜雲停隨軍而行,騎在顧黎後頭的馬上。 他身份特殊,顧黎從不掩飾對他的照顧,安營紮寨之時,杜雲停便坦蕩蕩住將軍的中軍大帳。隨行的武官都是昔日與顧黎並肩而戰過的,對這一位戰神將軍又是敬又是畏,自然不會說些什麽,哪怕偶爾來報事,瞧見那小暗衛被將軍抱在膝上,也是麵不改色。 隻偷偷在出來時說上兩句。 “當真是寵……” “瞧著像是來真的。” “當日那麽多,也從沒見碰過一個。” 後頭說歸說,誰也不敢當著將軍麵提。大軍幾乎不停歇,接連走了三十多日,方才到達邊境,先解了那毛小子的圍。 毛小子被困在那城裏已有半月,彈盡糧絕,隻等救援。大軍打退敵軍入城,先是嚴明軍紀,後頭才在此暫時落腳,顧黎與幾個武官商議了許久的軍事。 杜雲停對此聽不太懂,隻是將軍每日迴來的都晚,且貼身的金絲軟甲從來不脫,劍也放在身邊,握在手裏,隨時準備著起身廝殺。 這狀態多少影響了杜雲停,他這具身體本身武藝高強,足以自保,這些日子愈發勤奮地練起功來。 他不是心性殘酷之人,但對於原主,殺人卻是本能。況且,親眼見過邊境慘狀,城中盡皆焚毀,百姓如同牛羊,看過之後,杜雲停對胡人隻剩下無法消磨的仇恨。他第一次上戰場殺人時,尚且雙手有些發顫;可瞧見那人馬上耀武揚威掛著一個幼童的頭時,他手便握緊了劍。 殺了第一個後,第二個、第三個,都變得極為容易。杜雲停隻做了一次相關的噩夢,在那之後,再沒做過。 將軍到底是將軍,不過兩月的功夫,已然將丟失的八城悉數收迴。胡人雖不曾望風而逃,可也著實被挫了銳氣,整日裏隻分撥開幾隊,圍繞著城池打轉。 與中原人相比,胡人在體型上的確占優勢。他們往往更加高大挺拔,力氣也大,馬騎得極好。且那些軍馬,都是正兒八經的草原種,一匹比一匹勇猛。 不像他們的馬,大多是配出來的種,雖然說是快,可到底沒有多少野性。 顧黎那一匹馬,是他愛寵,從南疆帶來的。身上毛發像蓄著雷電,黑的近乎發紫,唯有四個蹄子雪白雪白。杜雲停不是愛馬的人,頭一次見,也覺得這馬凜凜威風。 他瞧著這軍馬高大的模樣,忍不住手癢。欲要去摸。那馬倒像是通人性一樣,將頭迴過來,高傲地望著他。負責管馬的軍校忙道:“宮公子千萬別碰,這馬脾氣暴的很——小心待會兒撩蹄子踹您。” 杜雲停也覺得它不好惹,手一頓,慢吞吞往迴收。黑馬又盯了他一會兒,忽的嘶鳴了一聲,竟然把頭低下來,主動地在他手掌上蹭了蹭。 這一蹭,顯然把杜雲停蹭懵了。再看那軍校,也是滿臉不可置信,“還從沒見它親近人……” 想了想,又偷眼覷著杜雲停,“興許是覺著您身上有將軍的氣息呢。” 杜慫慫老臉一紅。 是的,由內而外的那種。 他有些想捂臉。 他當真是被顧先生灌透了麽,連馬也認得他這氣味了。 顧黎聽說此事,倒是毫不意外。晚上小暗衛問他時,他眉峰一斂,道:“它向來歡喜我歡喜的,自然該歡喜你。” 杜慫慫從這句話裏頭品出了別的味道來,登時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兩條腿一夾,騎男人身上了。 “將軍歡喜我?” 將軍臉色難得有些繃緊,道:“下來。” 杜雲停不下,慢悠悠支撐著找準了個位置,眉眼帶著笑,又問:“將軍歡喜我?” 顧黎微微倒吸了一口氣。他伸手固定住青年的腰,神色像是隱忍,道:“宮七……” 這是草原,草原上的雕常見的很。隻是都和預備要啄杜雲停的這隻比不了,這一隻格外的氣宇軒昂,身形也相當健壯漂亮,羽毛梳理的整整齊齊。杜雲停瞧著它,伸手要去撫弄它翅羽,還不及男人反應過來,他又驟然收了手,隻是指尖於上頭輕輕一點。 “……” 將軍沉沉望著他,額角滲出了汗。 杜雲停自個兒說:“不成,不成。萬一待會兒胡軍夜襲,我豈不是誤了軍機?” 顧黎眉頭鎖得更緊,道:“不過一刻。” “將軍別騙我,”小暗衛哼哼唧唧,“什麽時候也不是一刻結束的了的……肯定得到天明。” 將軍忍耐著,道:“就一刻。” 杜慫慫不信,卷著被子往另一邊靠,冷血冷心地扔下將軍自己在這頭。過了會兒,男人也緩緩靠過來了,環著他。兩人的氣息都很熱,這被褥之中像是要燒起火。 男人的手用力摩挲著他後頸,低沉沉說:“等退兵……” 慫慫猛地打了個哆嗦。 雕可三月沒出來撒過歡兒了,真要展翅翱翔,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臥槽,為什麽他怕中又夾雜著一絲對開花結果的期待? 半月後,杜雲停接到了來自左相之子的密信。 若不是密信傳來,杜雲停幾乎要忘了還有左相之子這麽個人存在了。他瞧過了信,左相之子知道他如今已然成了顧黎心腹,交給他任務時也是毫不猶豫的。 前頭整整一大篇紙都是挾恩圖報,將左相府養育他與他妹妹的事說了又說;後頭半頁方才提出任務,要他去看顧黎的戰馬,在那馬中下些東西。 一封信寫的恩威並重,要是杜雲停真是宮七,當真是要被唬住了。 隻可惜他不是。 看完了信的杜雲停:【……這怕不是個哈批。】 好好的人,為什麽要跟你幹這樣缺德的事。 杜慫慫很生氣,來過戰場的人都知道戰馬究竟有多重要,一個馬失前蹄,那就是要命的事。現在左相之子卻要他在戰馬上頭做文章,又說已經有新的武將趕赴戰場,準備接替,顯然是打算讓顧黎不聲不響死在這片土地上。 7777說:【你準備如何?】 杜雲停倒真想了想,旋即說:【他來嗎?】 7777:【按照原世界線,是來的。】 左相之子來,純粹是為了給自己鍍層金。有了戰功,他迴去後更好在朝堂立足,不用總是被說成是指望著死去的父親的名聲。 杜慫慫一拍手。 【他來,那就好辦了。】 7777:【……?】 慫慫說:【敵不害我,我不害人。】 但要是他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