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步子無法再邁開,從後頭看,好像當真化作了雕像,一動也不動。  青年隻叫了這麽一聲,隨後便委委屈屈用手去摩挲男人的手。他低聲道:“將軍……當真不歡喜我麽?”  他黑發散下來完了,烏壓壓披在肩前身後,從那裏頭探出一張瑩白的臉。男兒的臉究竟與女子不同,雖說是清秀的眉眼,可輪廓到底顯露出幾分硬朗來,但不知怎麽,擱在這人身上,竟然是融合的絲毫不讓人厭惡的。顧黎望著他,無端地想起那些農戶家中養著的兔子——白毛紅眼,毛茸茸的,又是個活蹦亂跳、愛撒嬌的性子,要是當真成了精,應當便是這般模樣。  他也懂得了,緣何那些酒樓中說話本,總愛說什麽魅人的精怪。彼時顧將軍斬殺萬人,手握雄兵,真當自己絲毫不思兒女情長,自然也不明白那些精怪究竟有何魅惑人心的本事;這會兒親自攤著了,方知離開一步千難萬難,原來竟恨不能便把他生生揉進骨血裏,或是隨身帶著。  他沉默片刻,終於答:“你尚小。不懂得歡喜這兩字。”  “我怎麽不懂?”杜慫慫委屈道,“我知道這兩個字是隻對著將軍說的,絕不對旁人提半句——這難道不是歡喜麽?”  這自然是的。  顧黎的手微微握緊,幾乎要轉過身去擁住他。隻是管家的話一個勁兒向他腦中冒,又是“莫要心急”,又是“他不懂”,讓他終究是蹙了蹙眉,沒有吭聲。  他這般不說話,倒讓麵前青年眼眶愈紅,忽的在被子上浸透開一個深色的小點。  將軍猛然抬頭,望著他。  “你哭了。”  慫慫癟著嘴,坐在床上哭的抽抽搭搭。他一麵哭,一麵抬起眼來掃著男人神色,道:“將軍……”  他真是被顧先生寵的嬌氣了,杜雲停想。  先前,他幾乎是從來不掉眼淚的——當然,開墾時除外。  那種時候,他想要不哭就全身而退,也是件難事。杜慫慫通常都是在沒到手的時候浪,等真的被顧先生壓著,那就當真慫的一批。被逼急了,“好哥哥”“顧哥哥”這樣的稱唿也能往外冒,張口閉口就是受不了了,當然沒太大作用,不僅沒讓男人生出憐惜來,反而愈發生吞活剝了他的心都有了。  這會兒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愣是擠出來兩滴眼淚,剩餘的不過是坐在床上攥著被子強行嚶嚶。7777看不過眼,道:【好歹再真哭的多一點。】  你這連眼淚也沒有多少,當真是太假了。  誰信?  顧黎卻信。他指腹把青年眼角那點淚擦了,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杜慫慫趁熱打鐵。  “我從小沒爸媽,還沒被人好好抱過,”他低低道,“將軍……可以抱抱我麽?”  將軍頓了頓,手把小暗衛環上了,在他後背輕輕拍著。  他嘴唇上驟然一熱,被什麽啃了。顧黎猛地瞪大眸子,再看時,小暗衛眼睫微垂,眼角仍掛著淚痕,目光在那長睫之下遊移不定。  將軍怔了好半晌,手抵著唇。  沒人會錯這樣的意。這事太過親密,不可能在這之外有旁的關係。顧將軍難得愣在那兒,瞧著倒像是心理建設塌了又建,杜雲停看著覺得有趣,莫名又生出點憐愛來。  這模樣,顯然不是不喜歡自己的。  難得這個世界,顧先生什麽都不懂……  他慈父的心冒出來了,趁著人沒反應過來,又滿含愛意地啾了他一口。這一迴嘴唇擦到了男人仍停留在嘴上的手指,顧黎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微微一晃,隨後又將沉沉的目光移向他。  “宮七。”  “嗯?”  將軍沉聲問他:“這是何意?”  杜慫慫心底的花一吐魯一吐魯往外冒,道:“是我歡喜將軍的意。”  他衣襟都散開了,這會兒渾然不知,還以老父親心態去摸將軍頭頂的發冠,心想顧先生古裝也是好看極了,當真是清正雅致——還不及他想完,將軍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唇角終於多了笑意。  他眉目舒展開,道了一聲:“很好。”  杜慫慫巴巴地望著他。  將軍沒說出“我也歡喜你”之類的話。他隻把青年壓進了床鋪裏,低聲道:“我本以為……”  剩餘的聲音都含糊著,聽不分明。杜慫慫摸著對方的長發,暗暗和7777討論,【顧先生會嗎?】  7777:【難說。】  杜雲停也覺得難說。這世界顧先生分明連半點經驗都沒有,他這個種田老手少不得擔起重責,他沉吟了會兒,道:【要是我先當一迴攻教他……】  7777:【……?】  杜雲停說:【我感覺這世界,我有這個潛質。】  畢竟是有相關農學知識儲備的熱!  7777應了聲,不冷不熱,【你可以試試。】  不用他說,杜雲停也打算試。他沒把男人推起來,隻道:“將軍,不能隻親。您得這樣——”  他主動地將腰微微抬起來,示範給對方看,“您先翻翻土,帶會兒再上鋤頭……啊!”  他眼睛忽然瞪大了,不敢相信。將軍竟然熟門熟路過五關斬六將,直接綁了他家主帥進軍中軍大營。  這哪兒有半點不會的樣子?  杜慫慫突然覺得不好,這和他想象的有點不大一樣。  他頭皮發麻,喊了兩聲將軍,打算今兒先鳴金收兵,“咱們明日再打……”  將軍瞳孔漆黑,淡淡道:“箭在弦上。”  杜雲停:“……”  臥槽,這什麽意思,不得不發了是不是?  那就幹唄!  他心裏頭那點兒野性也被徹底激起來了。杜雲停好歹也是幾輩子的將領了,領著手下那一幫子兵和顧先生幹過了很多次仗,雖然沒一次勝的,但俗話說的好,失敗乃成功之母,他越挫越勇,如今經驗已然淩駕於顧先生之上了。  雖然將軍那部隊氣勢恢宏,前頭兵,後頭炮,百萬雄兵浩浩蕩蕩,光看那架勢都夠唬人的——但杜慫慫還有點信心。他上戰場的次數,可比這世界的顧先生多多了。  顧先生那純粹是紙上談兵,談不出實際經驗的。  杜雲停感覺,自己應該能打好這一場以少勝多,打的敵軍四處潰逃。  然而事實往往不及想象那般美好,真等鼓聲敲起,雙方對壘,杜雲停不過略衝鋒了一迴,便敗下陣來。雙方實力實在過於懸殊,顧黎那兒是揮鞭斷流的兩億大軍,他這兒就可憐巴巴數萬人馬,被將軍帶領主力部隊多次衝鋒,防禦早已徹底倒塌,中軍旗立都立不起來,不得不倉皇後退、潰不成軍。  按理來說應當放過降兵,偏偏顧黎竟還緊追不舍。杜雲停那點兒殘敗人馬好容易想著能逃脫了,又被對方硬生生拽迴去,愣是又在戰場上廝殺了一迴。  廝殺後,損傷無數,屍橫遍野。  杜雲停五日沒能從床上頭下去。他感覺上上下下應當都知道這迴事了,畢竟這時候隔音並不能算好,而他那時候在戰場之上又過於激情澎湃,喊的這兩天下人進來送飯時瞅著他的眼神都不一樣。  當時那幾句刺破長空,實在是沒辦法讓人假裝聽不到。  不過轉念一想,倒也不隻是因著他那幾聲。畢竟尋常人,哪兒能在將軍臥室中一歇便不走了?  哪怕是貼身侍衛,這也太過了。將軍給了他旁人連想也不敢想的殊榮,自然會引來旁人側目。  杜慫慫不怎麽在意,他本來就不是在乎別人眼光的性子。他被人討厭慣了,當初與蘇荷住那筒子樓裏,樓上樓下便沒有喜歡他們母子的,個個兒都好像他倆欠了他們錢,張嘴閉嘴冷嘲熱諷,杜雲停照樣過。該吃吃該喝喝,太陽該怎麽升起還怎麽升起。  那時他尚且隻是個少年,如今經過這麽多世界,愈發心誌堅定,隻聽想聽之言,隻重視在意之事,旁人的話在杜雲停這兒,那就是個嗶。  他心安理得在將軍房裏歇著,也沒人真敢和他說些什麽。將軍這麽多年,就寵過這一個人,旁人哪怕想嘲諷杜雲停幾句不知廉恥,也得顧忌著不傷了將軍的臉麵。  隻是表麵上和和氣氣,眼底的不屑卻藏不了,顯然是把杜雲停與西院的那些人相提並論了。  唯一不一樣的,不過是杜雲停成功了而已。  全府上下,唯一一個能稱得上是高興的,便是李管家。他第二天就張羅著讓人燉了紅豆粥,甚至還希望杜雲停吃一碗棗、花生、桂圓、李子,杜雲停不得不再三提醒他,就算吃再多也沒辦法實現早生貴子——說過幾次後,李管家把這念頭打消了,隻是仍舊高興。  他說:“將軍身邊,還是頭一迴有人。”  杜雲停聽出來了,他這並不是為了將軍與自己在一處而高興。他是覺著主子開了這個頭,知曉了其中滋味,之後自然會接納更多的人。  這府裏,說不定就會冒出第二第三第四。萬一哪個給將軍留了後,之後有個夫人也便不是什麽難事。  隻可惜這計劃定然實現不了,顧黎頭一次嚐著兩情相悅的甜頭,倒活像是被下了蠱,旁人愈發看都不看一眼。  李管家來看過杜雲停幾次,道:“還好我與主子提了醒,不然依照主子原本想的,你怕是要吃大虧。”  杜雲停:“他原本想的是什麽?”  李管家說:“他原本想貯個金屋,把你鎖進去。”  他本以為,宮七聽了這話,應當是心有餘悸。畢竟也是有能耐的暗衛,飛簷走壁的,哪兒能容忍日日夜夜被關進個小房子裏雌伏於一個男人?可不知為何,在聽完之後,他居然從宮七的那雙眼睛裏頭看出了遺憾來。  杜慫慫慢吞吞道:“是嗎?……他原本是這麽打算的嗎?”  臥槽,他到底都錯過了些什麽。  杜慫慫好想被顧先生強取豪奪。  強取豪奪沒了,寵倒是明目張膽起來。杜雲停之後便住進了將軍的內間,吃穿用度與將軍不差分毫,甚至那些上等的布料率先走的都是他這頭,等給他裁衣服裁完了,才給將軍做——儼然便是府裏第二個主子。他不把將軍寵愛當幌子,仍舊該如何如何,性子比起之前絲毫不改,倒讓那些本來以小人之心度量他的下人們生出幾分愧疚來。  宮一等幾個暗衛是聽說後反應最激烈的,還當杜雲停這是愚忠;可等撞見杜雲停在屋頭跟將軍撒嬌要他接著自己時,心思都是一轉。  這恐怕不是愚忠。  這壓根兒就是早有預謀吧?  宮一再瞧見杜雲停時,不由道:“我看你倒像是許久之前就有這心思了。”  如今想起來,從一開始,杜雲停就沒想過好好當暗衛。  他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杜雲停背著手想了想,隨即迴答他:“幾世之前。”  宮一蹙眉,當他這是玩笑話,“認真些。”  宮七臉上的笑也收斂了,定定瞧著他,“我認真的。”  宮一搖搖頭。  “油嘴滑舌。”  他終是沒再說什麽。  這時尚且是杜雲停進將軍府的第一年。這一迴的年,將軍府過的前所未有的熱鬧——顧黎不曾去宮中吃年宴,反倒就在自己府中擺了家宴。說是家宴,其實上座坐的,不過也就是他與杜雲停兩個人,兩人對酌共飲,外頭銀裝素裹,下了好大一場雪,隻有紅燈籠在雪地裏泛著鮮豔的光,沉甸甸掛著。  酒酣之時,不知是如何上的榻。杜雲停嘟囔了兩句冷,將軍便把他攬至懷裏,以身軀暖他,逐漸化為了縮於被中的輕聲呢喃。都哼哼唧唧了,床上人還記掛著外頭的雪,道:“要出去攢個雪球……”  然而,等得他下床來,雪都化了。杜慫慫接連氣了幾日,後頭顧黎為著哄他,從外地買來了一車冰供他玩。  7777常說,顧先生有烽火戲諸侯為褒姒一笑的派頭。  有了第二個主子,將軍府也活過來了。  翌年,園中多了許多果樹,池子裏頭栽滿了蓮花,說是那位小主子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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