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父瞪著他,像是瞪著一頭飛天的豬。  顧黎的唇角終於掛上了笑。他把最後一瓣桔子也投喂進青年嘴裏,心裏柔軟成一江春水。  幾年後,他們在去小平頭的婚禮的路上遇到了林華翰。倘若不是有人喊出他的名字,杜雲停甚至認不出來。  林華翰和當年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少年意氣都被磋磨了個幹淨,正被幾個人圍著要求他還錢。他好像全然不曾聽見,甩開其中一個人的胳膊,仍舊自顧自地往前走。  “林華翰!”被他甩開的瘦小男子大聲道,眼眶通紅,“欠錢就得還,我媽生病了,急著要用錢……”  林華翰仍然往前走,不耐煩道:“我手頭沒錢,你還不知道?我爸媽都是環衛工,上哪兒給你弄這三萬塊錢?”  瘦小男子亦步亦趨,緊緊跟著他,說話腔調裏都帶著哭音,“可是我當時借給了你這麽多……”  “那是你出於義氣幫我的。”林華翰的雙手插在兜裏,說,“當時我們怎麽說的,有福同享——你就借給我幾萬塊錢,現在怎麽還想著拿迴去?你到底想不想做兄弟了?”  杜雲停打量著那男子的臉,也認出來了。那是隔壁高中老大的一個小跟班,在高三的最後幾個月,林華翰便是天天和他們在一處廝混,課也不再去上,在校門口試圖堵過他幾次都沒有成功。  那時嘴上的好兄弟,如今卻一文不值。為著三萬塊錢,兩個人在街上推推搡搡,幾乎要打起來,引來了許多人圍著看。  這並不奇怪。杜雲停一早就知道林華翰是一個要麵子的人,才會在當時收他幾千塊的鞋,又為了他的家世假惺惺與他交往。這種要麵子,換個同義詞便是虛榮,借別人幾萬塊錢拿出去耍排場,這完全像是渣攻能做出來的事。  杜雲停把頭收迴來,身邊的顧黎問:“怎麽?”  “沒事。”杜雲停並不想把這樣的人說給顧先生聽,隻道,“我在想要在紅包裏塞多少。”  顧先生嗯了聲,道:“多塞點。”  畢竟當初,小平頭在他們倆的事情上也出了不少力。  他們的車很快走遠,杜雲停並沒聽見後頭驟然響起的驚唿聲。有人嚷嚷:“拿刀了,拿刀子了!”  瘦小男子的眼睛血紅一片,高高舉起的手裏有一閃而過的寒光。那一幅情景不過在車的後視鏡裏閃了閃,很快掠過去了。  小平頭那一年高考發揮的並不好,又複習了一年,才勉強考上個三本,學校和他們的在同一個城市,三不五時就約著杜雲停出來玩。他一直沒女朋友,說是對高中暗戀的那個女生念念不忘,等到了大學,卻意外地在迴去的火車上與對方重逢,倒續了一段緣分。  因為這個巧合,兩個人竟然真成了一對。小平頭和當年的女神一塊兒在愛情這條道路上跑了好幾年,終於跑到了婚姻殿堂。  他比起當時要精神許多,年紀大了,油脂分泌沒有那麽旺盛,連星星點點的青春痘都不見了,臉上帶著消退不了的喜氣,一個勁兒在那傻樂。杜雲停把大紅包塞給他,還被他嫌棄,“當伴郎怎麽能來的這麽晚?”  杜雲停說:“路上堵了點車。”  又看了看,問:“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小平頭手心裏頭直冒汗,塞給他一個大包,“這是待會兒收禮金的,你替我拿著,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  杜雲停:“……”  杜雲停:“這個看起來有點像蛇皮袋。”  小平頭衝他笑出一口白牙,“因為就是個蛇皮袋。”  他說的相當理直氣壯,“不然怎麽裝得下!”  杜雲停覺得他錯誤地估計了禮金的多少。  婚禮請的人相當多,整整八十八桌的大席。小平頭帶著伴郎來迴轉,知道杜雲停酒量不好,反而替他擋酒,自個兒喝的醉醺醺,就隻有最後一點清醒的神智,摟著杜雲停逢人就介紹說這是他兄弟,賊會學習的兄弟。  新娘子很溫柔,與杜雲停柔柔地笑,“他隻有你這麽一個多年的朋友。”  杜雲停也笑了笑,勉強把他扶穩了,聽著他大著舌頭喊自己哥們兒,喊著喊著,又伸手去抱新娘,一聲聲叫老婆。  杜雲停就把他交給新娘,自己去找顧先生。顧先生正坐在位置上剝蝦,一個接一個地剝,白嫩的蝦仁裝了大半碟,他推過來,示意杜雲停吃。  杜慫慫坐下了,小聲感歎:“真好。”  顧先生手頓了頓,若有所思望他。  “也想要?”  杜雲停搖搖頭。他不怎麽在意形式,在意的隻是身邊人,“那倒不用,還沒一個親親來的實際。”  他又去看男人,眼巴巴的,“黎哥給不給我漲工資?”  研究生畢業後,杜雲停就進了顧先生的公司裏工作,顧黎給他安排的職位是市場部經理,兼任自己秘書。辦公桌擺在同一間辦公室裏,發的工資都按親親算,就像當年的學費。  顧黎沉聲說:“漲。”  杜慫慫心花怒放。  顧黎補充,“漲成按次發。”  “……”  笑容逐漸消失。  按次發,那豈不是……  杜雲停果斷起身,“打擾了。”  他還不想當第一塊被犁壞了的田。  顧黎唇角的笑愈發清晰,微微搖搖頭。  他記起那一天站在教室裏的少年,那樣煞有介事。  “我喜歡那種個子高,身材正好,腿長的……最好眼窩比較深,眉骨高一點,眉頭上麵有顆痣……”  所有的同學都扭過頭來望著他,那是高二那一年的夏天。  他也扭過頭去看,隻那一下子,就好像是有什麽硬生生撞進了心裏。  群山都撞入懷,萬物複蘇。  說出來興許是矯情的,可顧黎是在那一眼裏,知道了什麽叫做生生世世。  杜雲停平安活到了七十八歲,早已經皮膚鬆弛,卻仍然如年輕時一樣與顧先生睡同一張床。顧黎的身體後來出了些問題,杜雲停也沒有聘用任何護工,全靠自己整日幫他注射吊水,夜間用紅繩連接住顧先生的手腕和自己的,這樣對方一有動靜,他便能立刻感知到。  直到最後一刻,顧黎仍舊牢牢握著他的手。那手上用了力氣,卻並沒有抓疼他,顧黎的嘴唇微微張開,費勁兒地示意他湊過來。  杜雲停俯下身,把自己的耳朵貼在他的嘴旁。他隱隱感知到,這便是最後了。  顧先生要留給他最後一句話。  他眼睛裏含了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淚。他費力地聽著,讓那幾個字一個個在自己耳朵旁響起來,鑽進腦海裏。  老人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杜雲停卻聽懂了。  “乖寶……”  顧先生喃喃地和他說,“乖寶,等我。”  杜雲停的眼淚終於下來了。  他沒有立刻走,而是留下來,看人安排了顧先生的後事。小平頭的孫女已經長大了,把他們當自己的親祖輩跑前跑後,杜雲停收拾了男人留下來的東西,卻意外地在一本書裏發現了一封信。  那是他高中時用過的補習書。書上畫了很多的重點,顧黎的批注密密麻麻寫滿了邊角。  杜雲停將信拆開,瞧見了熟悉的筆跡。  “乖寶:  若你看見,我應當已經不在人世。但不要難過,我們終會有下一世。  平安,健康,我的寶貝……”  後頭的字跡全都模糊不清,分明是寫了許多,可杜雲停卻一個字也辨別不出來。他死死地抓著那張紙,哆嗦著手去摸老花鏡,將眼鏡帶上了,卻依然什麽也看不清。他唿喚係統,【二十八!我想兌換能看清這個的東西……】  出乎意料,7777竟然迴絕了,【我這裏沒有這樣的東西。】  【怎麽會?】杜雲停不信,【你自己說的平台囊括萬物。】  7777嚴謹地糾正,【我說的萬物,是指不觸及世界規則的萬物。】  杜雲停忽然一驚。他沉默半晌,把紙張重新舉起來,隱約從上頭看見了類似於“知青”“新人類”這樣的字形。他又想起顧先生臨走時的那一句等我,好像有什麽一下子映亮了心頭,點燃了一整片明亮的火光。  【你的意思是——】  7777道:【我沒有任何意思。】  可它之前的語氣卻顯然是另一迴事,杜雲停安靜地站了會兒,忽然道:【多謝。】  他知道,7777這是擅自偷偷將違禁內容告知於他了。  係統很少聽他這麽好聲好氣地正常說話,簡直渾身不自在,扭捏道:【謝什麽,我就隨口說說。】  杜雲停發自肺腑說:【二十八,你對我真好。】  7777:【你說的我要起雞皮疙瘩了。】  【不如這樣,】杜雲停提議,【你這麽讓我感動,要不你站在這兒等等,我翻過月台去給你買點橘子?】  7777:【……】  7777一口迴絕,【想都別想。】  杜雲停隻好遺憾歎氣。小係統的戒備心是真重啊,一聲爸爸都不能哄著喊。  他選擇了結算。  林華翰在那一次爭執中,雖然沒有被債主砍死,卻傷了腿,自此之後行動不便,幾個月後演變為癱瘓,剩餘的人生過得格外痛苦。杜雲停這一次的分也因此格外高,盡管7777一個勁兒嘟囔著譴責他基本上把渣攻扔一邊自己玩的行為,可也拿這分沒辦法。  好歹得多給點分,讓宿主把和諧膏的無底洞填上啊,不然這任務什麽時候是個頭?  看杜慫慫的這股子興風作浪的勁兒,怕不是得三千世界之後。  舊世界結算後,杜雲停很快被一腳踢入了新世界。他睜開眼時,第一眼瞧見的是車頂,隨後才看見兩旁拍著窗子鬧嚷嚷的記者。車連一步也移動不了,杜雲停往左右一看,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正夾在倆身姿挺拔的警察中間。  他看了眼自己,尋常的襯衣西褲,不是製服。  “……”  杜慫慫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這是被抓了?  “請讓開,”有警察下去開路,“請讓一下,不要幹擾我們執行公務!”  記者們並不聽這話,一看見車門開了,登時更為興奮地朝著這處湧過來。話筒迫不及待向門裏塞,恨不能直接戳到杜雲停臉上。  “陸由舉報你吸毒,是真的嗎?”  “真的在家中搜查出毒品了嗎?”  “你對陸由的舉報有什麽看法?你是否因為他改簽星航的事而不滿?”  “你承不承認自己有強迫他人吸毒行為?”  杜雲停還是頭一次遇著這情況,相當茫然。最茫然的是,他實在分不清,這些人嘴裏頭的陸由到底是個人名,還是指路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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