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園子裏的人也真少,僅得見幾個老人帶著極小的孩子在園子裏走,不說壯年男女,連大幾歲的孩子都不知哪兒去了。那些老人見貴人們進來,已帶著孩子上前伏地行禮,一名親隨拉起個老婦人問道:“這裏的人呢?怎麽隻有你們這些老的,也沒有牛羊馬匹這些咱們草原人的根本?”帖木兒擺了擺手:“問這些人有什麽用,這定是鄭……朝廷的安排。”留在此地的部族親貴忙趕上來解釋道:“這是齊王殿下的安排。咱們族裏的壯年漢子都在旁邊那座院子裏養牛、羊、快馬,或在東邊那些工坊裏做工,白天都不迴來。朝廷還叫人辦了個學校,教咱們的孩子念書。”那些做工的、孩子們在學校裏都有飯吃,晚上迴來也能帶迴自己的口糧,還能去牛羊舍那裏領自家牛羊該產的鮮奶、酸奶、奶皮子、奶渣、酥油一類。要是不要這些吃食,牛羊舍那裏就給算成錢糧——這裏的糧食都是關內送的,磨得極精的米、麵粉和小米,還有黃豆、綠豆,都是草原上難得的東西。許多人家寧肯少要些牛奶,換成米麵存著更安心。他們部族的人竟能天天吃上米麵了?連這些老弱都能隨意吃?大鄭朝廷怎麽供得起!帖木兒驚訝得微微睜大眼,看向那片在道旁跪伏著的老幼,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他的弟弟卻在旁失落地道:“不養牛馬,不吃羊奶做的吃食,與人做工換糧食吃,這豈不成了鄭人了?”帖木兒心中一凜,驀地抬眸看向那片小樓,看向更遠處直衝天際的灰色煙柱。宛如他們在京裏見著的煙柱,隻是顏色略淺。隻一見著,就讓他想起冬日初到京城,見著屋裏燒的煤球爐子。又想起這園子路麵、小樓邊角露出的灰色,正是京裏人修房補路用的水泥。細看那幾個老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牧民的皮袍子,而是鄭人常穿的布衣和線織衣裳——他們兄弟身上也穿了這樣線織的內衣。他摸了摸領口,低頭苦笑:原來不光此地部民,連他們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成了鄭人模樣了。他微微歎息,又請引路的鎮撫帶他們到馬場、牛羊舍看了一圈。那牛羊舍倒是大,半空裝著一溜兒透明玻璃的窗子,窗戶大開,整座畜舍都敞亮清爽。可養在其間的牛羊都圈在極小的圈子裏,馬舍也隔成一個個小間,僅能讓馬容身,和他們草原上天生地養的樣子全然不同,看得他們幾欲質問那些鄭朝官員,為何這樣對他們的牛羊!可憐這些牛羊!可憐這些牛羊……怎麽這麽肥壯,毛色光鮮,不是他們帶來時瘦骨伶仃的模樣。細看那些小牛小羊也肥壯高大,足像多養了兩個月的,可堪殺來吃肉了。怎地圈著不叫它們動彈,它們還能長得好?他們祖輩養牛羊,不要逐水草而居,叫它們早晚在外頭奔跑、吃鮮青草才好麽?這倒不必領路的鎮撫等將士說話,在此飼養牛羊的牧民便叩頭迴話:“這是獸醫教的法子,隻將頭口養在屋子裏,早晚放大牲口出去活動,吃食的時候便是打來的青草、幹草和他們用大鐵器械打出來的怪香的不知什麽麵。說是這樣養的牲口一年四季都有吃食,春不羸、夏不瘦,過冬也不掉膘……”至於後頭收著牛糞不曬成餅子燒火,卻要用它養地龍,再挖地龍養雞的事卻是別的人在做。他隻當故事聽了聽,他也聽不大懂,幾位少主若要知道,他這便去叫人來答話。帖木兒緩緩伸出一隻手,朝後擺了擺。“不必問了。”不隻人,連這些牲口進了鄭地,都似天生長在這裏的一樣習慣順服,又長得肥壯結實,還有什麽可問的呢?這裏還不是鄭朝大邊之內的好地方,隻是叫鄭人占了城,行了鄭法,就成了又養人又旺牲口的好地方。他來之前父親還擔心他們會害了族人,如此看來,他們隻會帶著族人過好日子。他深吸一口氣,迴身問鎮撫:“我在京裏聽說這些工坊都是一位宋三元想出來的,心裏一直想見見他。今日見了他的弟子在涼城建的園子,已覺是驚世之作,願有機會見見宋三元才好。”這個麽……這位宋三元原是漢中知府,如今雖榮升了陝西分守道參議,卻也隻能在陝西境內移動,不能到他們涼城。不過世子也不必就覺著失望。他雖不能來,但是這迴朝廷派了他的,咳咳,派了僉都禦史桓淩來涼城。這位桓禦史也是擅理民政的人才,和宋三元一道建了經濟園,自然懂怎麽讓草原部族過上好日子。人來此地,就和宋三元親到是一樣的。若是這位新侯世子私心崇敬宋三元的,就把這位桓禦史當他本人一樣敬愛就行。第262章 宋時做知府時,每次都隻能在府城外十裏二十裏處目送桓淩的身影遠去, 這迴終於可以遠送, 便一路送到了黃河岸邊的府穀縣。再往東走, 便是黃河了。宋時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黃河邊鋪設茵毯, 為桓淩與使團眾人、同行將士置酒送行。這裏就已是黃土高原,緯度既高、海拔也高,早早地遍地結霜, 朝來寒露滿地, 壓著枯黃稀疏的秋草, 高坡下便是澎湃奔騰的黃河,景致壯麗而蕭索。眾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迴的壯誌, 對著塞上高天闊裏、滔滔黃河吟詩作賦, 或提筆寫文, 滿心熱血奔湧, 將秋日寒氣都擋在了身軀外。當然,更主要驅寒的還是因為士兵們把馬車拉過來圍成了屏風, 又給他們身邊擱幾個熱火熊熊的烤爐。爐裏烤著本地著名特產, 黃河大鯉魚。秋深水寒, 魚肉更肥厚緊實。打上魚就著河水收拾幹淨, 對半剖開, 略加酒和作料醃漬,便是一道難得的美食。孫員外與通事們吟著邊塞詩,作著西征賦, 唯宋時這個三元及第、天下學子的榜樣不陪他們抒發胸中意氣,隻拿鐵網夾夾著魚在炭爐上翻烤。他自從辦了學校,做了講學名士,越發愛惜羽毛,詩詞、文章不經過三審四修絕不公開發表。雖然不能與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遺憾,但也不隻是在詩文裏寫出來的,能叫他師兄知道也就夠了。隻要有心,遊標卡尺也能是鴛鴦尺,這裏的黃河鯉魚其實也可以是比目魚。他撕下一塊烤得微微發黃的魚腹,扯掉大刺,招唿桓淩一聲:“師兄快來吃。”當著眾人的麵,也不好說是特地給他烤的,也不好說出自己拿這魚傳情,不過魚肉是切切實實的好吃,親自給他弄一頓不差的飯食,也足以傳言行外之意了。桓淩也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擺出一副情思深長的樣子看黃河,實則也沒做什麽詩,聽他輕輕一叫便轉到爐火邊,背著人接過魚肉咬了一口。這黃河鯉魚本就是魚中珍品,烤時又抹了許多西域傳來的燒烤料,皮都烤得焦黃微卷,撕開的魚肉雪白厚實,調料的香濃中又不失微帶甜意的魚鮮,實在好吃。他倒沒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魚,今如隔參辰”的別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湯”的心意,就是再有點出塞的愁思也叫這點甜香衝散了,也撕下一塊魚肉,抖得涼些,喂到宋時嘴裏。黃土高原雖然寒風烈烈,塞外雖然危機重重,這一刻他卻全無憂慮,隻享受著烤魚肉和烤魚的人給他的溫暖滿足。他們倆撕著吃了半條魚,旁邊作詩文的天使們也被這香氣勾得厚著臉皮上來討要。這種燒烤必定是要自己烤著吃才有意趣,桓淩自己享受了這份野趣,也愛護下屬,不忍心讓他們失去自烤自吃之樂,指著爐子和旁邊醃在盆裏的魚,叫他們自己去弄。魚盆那裏其實有廚子守著,能替他們夾好魚擱到烤架上,吃的人隻需守著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幫他們看著火候。不過宋時技術熟練,不用人幫,從挑魚到吃魚一手就能包辦。別人圍著廚子,他們倆獨占一個烤爐;別人剛學會翻麵刷汁的技術,他們就已經撕完了一條魚,下一條也在火上發出劈啪輕響,逸出焦香;別人終於吃上了烤魚,他們早已經放下魚肉,就吃本地特產的海紅果消食。吃著烤魚、嚐著鮮果,離別家國之苦一入草原便不迴的些許畏懼也都淡去。眾人的詩詞中悲辛盡散,唯餘豪邁,現場唯一一位不用過河出差的宋參議將這些詩詞收在手中,向他們保證:“迴去先發在報刊上,再集結成冊,做一本《報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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