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淩心中微熱,彎腰靠近他,低低叫了聲“時官兒”。宋時的注意力還沒拉迴來,竟對他叫自己的小名兒毫無反應,還那麽溫柔地看著他,“嗯”了一聲。桓淩心口微微顫動,又叫了聲時官兒,緩緩將身子俯下,去就他因為仰頭而微啟的雙唇。雙唇被壓住輕輕廝磨的感覺才徹底喚迴了宋時的神智。他這才意識到方才還與他對視的人已經壓了下來,視野中隻餘一點弧度完美的下巴、修長的頸項和微微蠕動的喉結。他不自覺跟著那喉結顫動的節奏吞咽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喟歎。幹正經事呢……算了正經事還是占上班時間幹吧,他們五品大員就是有晚上不帶工作迴家做的特權。他躺在四出頭官帽椅上,仰頭不能仰得太過,隻能靠桓淩努力俯就,從他的唇齒啃到下巴,讓那張原本因為論文而顯露著茫然之色的臉龐徹底改為他失神。四品僉都禦史比五品知府更有特權,甚至轄製知府,雙手環著他軟得幾乎要貼到椅子上的腰,不容拒絕地說:“時官兒,咱們不看論文了吧。”不看論文,隻看他不好麽?宋知府屈就於強權之下,一雙眼如被磁石吸在了他身上,輕輕搖著頭,溫順地答應道“不看了”。可憐熊禦史還盼著桓僉憲替自己吹吹枕頭風,讓宋知府對他的事上心些;誰想到宋時本來想對他上心些,卻被個男妲己纏得無心公事,轉天早上的點卯和早會都險些遲了。幸好一場工作安排會議又把宋大人從溫柔鄉裏拉了迴來。他看完了府裏佐貳官、首領官們報上來的日工作計劃,批了解支夏糧的預算,迴頭填補自己的計劃時想起了熊禦史。雖然一時拿不出探礦方法論,但可以帶熊大人參觀一下他們濕法製磷酸銨肥的實驗室。順便把他帶來漢中學習的匠人也送去學校,跟他們職專方向的學生一起上幾堂課,學學磷礦岩的產地、外形,作為肥料的性質、用法、效果之類。他穩穩當當地寫好計劃,批了這一天該批的文件和案卷。待吃過午飯,昨天讓桓僉憲枕頭風吹得有點兒酸軟的腰也恢複正常,他便叫人套了漢中府的車,親自去熊禦史暫住的小院,同他兩人共往漢中工業園去。——他帶來的那些工匠自然早有人送往工業園見習,早前來的十位禦史近來也愛住在學院,早晚乘班車去經濟園實習,所以熊大人昨晚是一個人住的。他昨日忐忑半宿,今晨又等候半天,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見到了來接他的宋時。他簡直喜出望外,一路隻覺得天地寬闊,道路平坦,坐那車子都似穩當了許多,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出乘車時該有的顛簸。他以為是自己心情好,又以為是路好,特地輕輕拍了宋時一記馬屁:“這漢中府在宋大人果然處處不凡,連這路都比京裏平坦,坐在這車上直如坐我家裏的椅子,便是人抬的轎子、肩輦都不如這車穩當。”他以為自己是在用力吹捧,卻不料誤打誤撞說的都是事實。宋時謙虛地說:“也不是哪裏的路都修得這麽好的。不過從城裏到工業園的官道要走運礦石、肥料的大車,原先路麵不好的地方就一段段地修起了瀝青馬路。不過這車子乘著不忒顛簸,倒不光是為路麵修得好,車箱底下裝了彈簧減震。”彈……簧?該是一按便彈起來的機簧?熊禦史從京裏來時以為自己已經看完了漢中經濟園的卷宗,甚至問過宋時的父兄、家人,對他這裏已該是摸得透透的,卻不料路上隨便說幾句話,就又引出了新東西。當然他也不怕這經濟園又出新物,甚至已動了尋他要些彈簧迴去,將來自己往四方勘礦時安在馬車上的念頭。他便老起臉皮問道:“卻不知這彈簧是何物,可否許下官一見?”宋時笑道:“自然,熊兄到了經濟園中便可得見,還可見著精煉磷肥的地方。”不過進了他的廠區要改穿窄袖束帶的衣裳,鞋也要換成平底鞋。熊禦史花了一早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寬的蘇樣兒大袖直身、扣的玉帶、踏的粉底官靴都被換了下去,委委屈屈地戴上口罩、軟腳襆頭、薄底皮靴,跟著宋時進了造彈簧的廠房。然而一進去他就顧不得衣裳了,因為那廠房裏都是和他一般打扮的人,圍著兩台鐵架、大理石麵的台子在忙碌。有的往上遞細鐵條,有的把鐵條壓在那台上一根鐵棍上,再用另一個緊固台上的鐵件兒壓住。有的踏動踏板,踏板勾連著一個輪子,帶動那輪子轉動。轉出來的鐵絲便成了緊緊壓在一起的一個空心圓管,又有人拿著極厚實的鋼剪子剪斷。斷了的鐵絲管落到地下一個箱子裏,落得多了就有人過去搬走。這些人竟是各幹各的,幾乎看都不看別人的活計,隻將自家手裏那些事利落地幹完,有空暇甚至在一旁坐歇著,也不說給師父幫忙。這可和他從前聽說的工坊做工的情狀不同。那些人都說做工學徒最難捱,學徒時要受師父打罵,要機靈懂事,搶著做活計……怎麽這園子裏的工匠竟不打不罵徒弟,還容得那些搬東西的小工坐著歇息?他詫異地看向宋時,甚至想問問那些搬動的人是不是他安插進去,特別關照過的人。宋時卻十分熟悉他這種驚訝的反應,直接搖了搖頭,看著那些工人說:“這些工人無上無下,隻是分工不同。分工之後他們各執一項活計,做多了便又快又熟,合作起來的效率自然比一個人自搬自軋自運的快。”而且因國分工之後勞動實際上簡化了,就是剛來到漢中經濟園不久的流民與貧民,稍加訓練就能上崗,也能省下許多崗前培訓的時間和人力、財務成本了。“這些工人來了經濟園做能做工養身,製出的東西賣出去又能充實一府財政,我們府衙便有銀子修路搭橋,貸子粒、農具給莊戶,讓他們種出更多豐產的嘉禾。”這經濟園看著仿如商人行事,甚至被朝中之士斥為“末富”、“奸富”,實則這些銀子最終都要用於百姓衣食,終歸還是與世人認可的農耕“本富”殊途同歸。第204章 “以農為本,兼通工商”。厚待工商亦可利農。當代第一位政治經濟學者宋大人給剛從京裏過來, 還處於封建思想壓抑下的熊禦史簡單說明了一下社會分工的原理, 然後就工、農、商相互推動、相互為利的關係做了進一步分析和解釋。熊禦史也是覺得他那工業園於國有利, 經商亦不害農本的人,初聽他這話時便因本心沒有抵觸, 十分自然地接納了。甚至不自覺地舉手鼓掌,還要誇一誇他論證嚴密、條理精當。誇著誇著,他卻忽然品味出一絲異樣——宋大人這是不是把工匠抬得太高了?朝中為他這經濟園爭議時亦有官員提出“厚商利農”“厚農資商”的說法, 但爭論之中從未有人提過“工”。宋時卻把工匠之事單獨拎出來, 稱之為“工業”, 以為工業若建得大了,其富國安民之處亦可與農、商二業並稱。他下意識望向宋時, 恰好宋時從一旁堆成品的筐裏拿起個兒臂粗的彈簧, 便遞過去給他看:“熊君今日來時, 可體察到所乘馬車比別處有何不同?”當然是不顛簸——難道這不是因為路好, 而裝這彈簧裝的?等他們離開時,可也得要幾個彈簧迴去裝在馬車上, 往後千山萬水也免得顛簸。宋時含笑點頭, 給他講了彈簧減震之效, 又反問他:“倘使馬車上都裝得這麽個彈簧, 用這車送轉玻璃瓷器之類, 是否會少顛碎些?”這是自然。這車比人肩扛手抬的還穩,路上遇有土坑時也隻覺得有些顛簸,沒有那種跟身子狠狠撞下去的苦楚了。宋時於是笑道:“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商人運貨,農戶耕種,豈不都要憑賴車馬農具?這些都是工人做出的,不妨暫且統稱其為‘工具’。這工具的好壞貴賤,是否可影響商人之利,農戶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