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前日才剛修書向京裏,奏秉邊關將領強征百姓為兵丁之事,眼下又要寫信迴去,豈不送得太勤了?父皇會不會嫌他浪費驛遞夫馬?宋時笑道:“孝順父母是人倫大義,怎麽叫作浪費?殿下便是依著晨昏定省之例,早晚一封書信,家裏人接著了也隻會高興的。”他自己寫信就寫得很勤快,隔兩天就得給侄子們寫篇教案、出個卷子;桓小師兄跟家裏人來往不如他這麽勤,但和京裏同僚、老師、同學的信也是來往不斷的,時常寫點讚美漢中風光的文章詩賦,攢夠一摞就跟著他的家書一道寄迴去。周王這麽個從小長在皇上眼皮底下,受盡寵愛的長子,猛一出京,還不知皇上和賢妃心裏多惦念呢,寄信還不是多多益善,還管他是不是剛匯報完政務?匯報政務跟關心父母又不衝突,父母想從孩子書信中讀到的也不是冷冰冰的公文,而是他如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外受沒受苦,長高了沒有。這話說得頗有道理,像是經驗之談。周王被他勸動,打算好生觀摩景致,寫些父母看了會高興的東西——他如今也要有孩子了,心裏每常惦記著孩子的也就是那些東西,故也能揣摩出父母想看什麽,遊玩一天後,迴到家便將漢中有名的吃食、這些日子見識的新鮮事、好風光都寫進了書信中,叫驛站遞迴京。新泰帝接到這份緊跟在請旨改西北軍屯為商屯的奏章之後寄入宮中的請安折子時,心裏也是一陣驚喜。往日裏他按著外臣的規矩,請安折子若無大事都是一月一發。唯有遇著正事上奏時,才會多寫一份折子夾在奏章裏。請安折子寫的也不夠細,多半是報喜不報憂,他做父親的看不出細情,心裏難免惦念。這迴他也不知怎麽想通,遞來奏章不久,竟又寫了封請安折子,其中寫的還都是他在漢陽府所見所聞的趣事。一樁樁一件件細細講來,尤似這孩子還在他身邊。他以帝王心性而論,願意看見周王關懷流民、體察農事,但以做父親的心情而論,更想看到的是幼子日常過得好不好。他將那封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提筆批道:“朕安……”這些日子他的身體也頗好,偶爾到禦花園中玩賞,精神尚佳,隻是天氣漸熱,少進葷腥油膩之物。周王臨行時進上的那盒紫色藥粉也十分好用:偶有濕氣過重,指尖起水泡的時候,便用那藥泡一泡,不久便能痊愈。兒子不在身邊,不恭恭敬敬地在他麵前劃下一條君臣大防的界線,透過這信給父親呈現出有些瑣碎卻滿含趣味的異地生活,新泰帝仿佛也迴到了兒子還年幼,父子之情尚在君臣之義前麵的日子,也揀著宮中趣事,寫了幾樁與他分享。寫著寫著,他忽然想到長子也要做父親了,必然也和自己一般有著顆慈父之心,便吩咐今日在禦前隨侍的總管太監:“到周王府問問王妃的身體,皇孫在胎中是否健壯……”天子沉吟一陣,輕歎道:“解了賢妃的禁足,叫她派人照顧周王妃,等將來皇孫落地,稍大些便抱進宮裏。”賢妃娘家雖然獲罪,但罪不及出嫁女,賢妃到底給他養出了周王,稱得上一個“賢”字。皇孫與留在王府給桓氏和一個妾帶著,不如接進來留在宮裏……不光為賢妃會教導子女,他也還能親自教養幾年。第172章 周王諫止強征壯丁,議改軍屯為商屯的奏章弟上去不到一個月, 京裏便傳下聖旨, 照準了他所奏之事, 並令將聖旨傳示九邊,令守將遵行。聖旨中照準了白雲石粉、石磚官營之事, 又命他們將白雲石磚和精煉無名異——就是高錳酸鉀作為貢品,年年進上。但因這些東西如今才隻一個園子能做出,也不夠吸引人商屯的, 故此今年先不用他們產出的東西, 仍將鹽引換銀改成鹽引換糧, 湊足邊關糧草。過兩年他們產的防火白雲石磚多了,足敷朝廷使用之餘還能兌得了足數糧草, 再改用它換糧。周王與楊巡撫、桓淩對著京城方向叩頭謝恩, 接了聖旨, 又商議起了接下來的行事。楊大人提醒周王:“商屯之事自有戶部處置, 不過強征民夫一事殿下仍須安排人問責,不然下官隻怕那些將領征了的人也就征了, 不再放還他們為民。”桓淩也道:“下官也正有此意。陛下令殿下鎮定九邊, 又命下官隨行, 亦有督察之意。下官願請命再巡九邊, 核實此事。”周王這時候卻有了自己的打算, 按住桓淩的肩膀道:“怎能叫桓大人獨自巡查,此事合該本王親去!”父皇叫他來漢中“鎮定九邊將士”。陝西鎮與榆林鎮地屬陝西,他在漢中尚可定軍將之心, 可還有甘肅、寧夏、山西、大同、宣府、薊鎮、遼東等處,早晚也該他親自走一遍,體查軍情軍務,安定眾將官軍士之心。桓淩雖然也是天使出京,可終究隻是個四品僉都禦史,又是他的姻親……因他的事,難免有些被貶出京的尷尬。而邊關新換來的將官多半是勳戚世宦出身,有些甚至與他二弟的母妃家有親,身居高位、手掌重兵,還有封爵榮身,豈肯聽一個無實權的文官轄製?唯有他這個親王才能壓住眾人。楊榮與桓淩其實也都想得到這點,隻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誰也不敢讓這位皇子犯險,都要勸他穩重些,隻在漢中坐鎮即可。周王這迴卻難得要堅持自己的想法:“咱們上的奏章父皇見之即批,可見對軍屯之事也極為關心,深惡痛絕,我做兒子的怎能不為父皇盡心處置此事?”這……皇上將周王送到邊關,的確是有鍛煉之意,可如今又才六月,天氣正熱的時候,在邊關巡視可不受罪?待巡到遼東,也該過十月了,大冷天裏從東北再巡迴西北,周王這金尊玉貴的身體也受不住吧?何況關外達虜虎視眈眈,萬一有人越邊而入,隻怕周王遭受其害!兩人還要陳說利害,周王卻打定了主意要親自巡查一迴,反過來勸他們:他隻是到各省見見駐守軍鎮的將領,督促他們奉詔行事,又不是要親去邊關作戰,能遇上什麽危險?況且他也沒打算一次走遍九邊,這迴且先從漢中到遼東一趟便是。漢中到遼東也隻兩千裏上下,來迴一趟四個月也到了,迴來時並不是數九寒冬的天氣。而西方幾省,陝西有楊大人監督;寧夏鎮又是他最早問責過的,當地守將已請過兩次罪,想來不敢陽奉陰違;甘肅守將當初就沒換過,應當會因換將一事生亂。他若直上遼東,一路且走且巡,約麽十到十一月間就可返迴漢中了。而且他心中也有一個出於私念、不能宣諸於口的理由:王妃桓氏九、十月間就該生下孩兒了,那時他正好從遼東巡視迴來,說不定正走到宣大一帶,離著京城近些。到時候他便寫封請安折子,請父皇讓桓舅兄代他迴京看一眼。雖不能親自迴家看看妻兒,但離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他的主意已定,便當著兩人的麵提筆寫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楊大人既勸不住他,便果斷放下此事,準備到陝西、榆林二鎮替周王排查軍中情況。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煩得多,因不一同離開漢中,便叫府裏設了一席接風宴給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長史替他送行到府外。宋知府領漢中府和南鄭縣兩套班子也跟著送到府外,依依戀戀地送至城外十裏長亭。他這迴是往北去,正好路過天台山,便順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試驗田。此時滿田都是叢生的劍葉,碧色盈盈,叫人見了便心胸舒暢。楊大人憶起最早跟著周王下田時,還能見稻秧間還隔著寬寬的田土,如今卻都叫秀長的碧葉遮得不見水土之色,說不得就要結穗了。可惜他不能親眼見著宋大人那試驗田的水稻長成什麽樣了。他與眾人執手分別時,握著宋時的手說:“漢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無甚可擔心的,隻是惦記著你那水稻。來日你那水稻結穗豐收,可要寫信告知本官。”宋時含笑答應著:“楊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長定了第四葉長,這種粳稻再生四片葉才會結穗,到時候下官自有書信送至省城。還望大人往後莫嫌下官書信太勤,淨寫些瑣碎事才好。”事關糧食,還怕什麽瑣碎?他竟恨不能讓宋時把那些試驗田裏的情形一一寫下來給他呢。楊榮微微頷首,隻道:“你那經濟園區、試驗田間的事,無論大小都可隨時寫信給本官。此事關著咱們一省乃至天下糧食大計,若能成就這番功績,可謂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說完這個,又細細叮囑了桓僉憲和右長史司馬大人幾句,叫他們一路上千萬保護好周王。他們都是周王身邊的人,自然知道輕重,都鄭重地答應了,謝過楊大人關懷之意,目送他們一行上船離開。送別的情形迴去後自有司馬長史向周王秉報,桓淩卻有些事要與漢中知府宋大人說,便與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時一道迴了漢中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