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畢竟是個純臣該說的話,不偏不倚,難怪聖上肯取用了。不過他一句話壓住了兩位皇子的前程,狠狠得罪了德、容二妃,甚至後宮中其他有皇子、有可能登臨後位的娘娘,也就難怪聖上要放他出京了。這不是貶謫,反倒是保護他。桓淩總算徹底安了心,替宋時攏了攏衣襟。宋時剛叫他撥弄得如箭在弦上,看他又有要放開自己的意思,不禁輕輕“嘶”了一聲,腳跟往他腿上踢了一下:“僉憲大人這就不審了?當初我教你審案時可不是這麽教的啊。”起碼得前後取個三五迴口供,前後驗證,若有不同的還要再審,這才剛交待一句就不審了,出門可別說是他的徒弟!桓大人握住那隻膽敢襲擊上官的腳,將那條腿折向宋時胸口,聽著他有些緊繃的唿吸聲,啞聲答道:“犯官敢當堂襲擊本官,還取什麽口供,且先大刑伺候一迴再說。”===================宋大人也是個皮嬌肉嫩、受不得刑的人,叫他伺候了一宿,整個人就如散了架,轉天連馬也不騎了,拉著桓淩縮在車裏。他那輛大車雖是從車行租來的,裏麵卻經自家精心布置過,鋪了厚實的毛毯,座上堆滿靠墊,倚上去便不太覺得顛簸了。且山西、漢中兩地千裏沃野,官道寬闊平整,大車走起來又穩又快,宋時幾乎是躺在桓淩腿上睡出山了西安府,精神倒比沒見他時還要好些。進到漢中府,自己漢下之後,宋時便徹底打起精神,連著見了幾位治下的縣令,更趁行路時看了看大道兩旁的農田。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冬小麥揚花育穗的時候,麥田青青,道旁有許多農戶勞作,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致,看得他詩興大發。可惜詩情是好,淌出來的詩句卻都隻是些俗常的田園詩,配不上他開發大西北、建設現代工農業第一人的身份……他對著窗外農耕景色運了半天氣,最終開口唱出了一句:“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感情飽滿,積極向上,就是用詞近於俚俗,也不合轍壓韻,既不似詞曲也不是山歌,聽得兩旁押車的兵士都有些詫異:三元及第的才子怎麽不唱些詞藻精麗的詞曲,倒唱起這山歌不似山歌的曲子?難不成這是福建流傳的新曲?不過這曲調甚是動人,曲中所唱的田原勝景恰似對應著眼前田家耕作的景致,宋大人咬字又是官話的字音,聽著十分順耳,伴著這曲子趕路,仿佛走得也快了些。曲聲未盡,車中傳出一陣連續不斷的擊掌聲,外頭的士兵聽著,忽然想起這是福建傳來的擊掌禮,便也隨著那聲音擊掌。遠處聽不見歌聲的也能聽見掌聲,見車子左右的人都鼓掌,不問緣故,也先跟著鼓了幾下。宋時頭一次搞個人演唱會就大獲好評,心中悄悄得意,又要保持低調的形象,按著桓淩的手說:“我隨便唱首歌而已,鼓掌做什麽,弄得外頭跟隨的士兵都跟著鼓起來了。”不過提前鼓勵這麽一下也不錯,往後他就要把這裏建成希望的田野了!就像歌裏唱的,一片冬麥、一片高梁,禾苗在農民的汗水裏抽穗——眼下這裏隻有冬麥、高梁,還不到水稻插秧的時節,要到四月底五月初才能見到水田裏一片綠油油的秧苗。他來之前看過漢中府誌,知道全府上下都有水稻產區,特別是府治東部、漢水下遊那兩個縣:漢水南岸的西鄉盆地是本府水稻的主要產區;進漢中府轄區之後江邊第一座縣城所在的洋縣,則特產一種專作貢品的黑稻,還有寸米、香米等珍品,還要想法子推廣種植,將其栽培成漢中府的特色產品。隻恨他到漢中到的晚了些,今年已經不及育秧了,錯過了提高水稻產量的第一步——原先在福建時,水稻一年兩季,每年二月中旬時候他就要著手安排農科、醫藥、藝術三下鄉活動,引導百姓在暖房裏培育早稻秧苗。早育秧、插秧,秧苗就更粗狀、易成活,水稻在田裏的發育時間長,一穗中結的子實更飽滿,也能提前收獲,避開淫雨。而漢中地處西北,雖處在溫潤的盆地中,一年也隻能產一季稻,育秧最好的時機應該在三月中旬左右,趕在農曆四月中下旬栽種。如今已經過了溫室培育秧苗的時機,來不及推廣兩段式育秧法,隻好以後再靠水利、肥料彌補……他看著窗外滿眼青蔥,道旁不時掠過的水塘、淺渠,腦海中細細迴憶著早年在廣西背下的農業、水利文獻,考慮該從哪方麵入手改善本地農業生產,或是需要再下些什麽新論文。桓淩雖不知他在想什麽,但見他這麽用心的樣子,便不忍打攪,隻在一旁靜靜看著,體味著難得的獨處時光。直行到洋縣附近,遠處一片寬廣奔流的河麵映入車窗,他才拍了拍宋時,將他從沉思中喚醒,指著那片水麵道:“那就是漢水。”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剛來到漢中時,他對著這條漢水,便想到了《詩經》中的《漢廣》一篇。他在漢中,宋時在京城,分明也和作這首《漢廣》的男子一般隻能遙思佳人,不得相見。卻不料前些日子有消息從京裏周王府傳來,他才知道宋時竟不做翰林編修,改到這漢中來做了知府。漢水男子心中所思的遊女不可求,可他以為不知多少年後才能再見的意中人卻渡過比漢水更長遠的路來尋他了。第149章 漢水碼頭旁,早已備下了一條大船。他們是自東向西、逆水而行, 走水路比陸路稍微慢一些, 但行船比行車更平穩舒服, 官船上地方也大,足夠裝得下他們這些人馬和幾車行李。隻那幾輛大車不宜上船, 反正也是租的車,就直接給了銀子,打發車行的人迴京去了。船上能看的無非是兩岸風光。宋時在南邊兒替他爹當了兩年師爺, 乘船比乘車還多, 早已經過了看看江景就能興奮的年紀。是以登上船之後第一件事倒不是賞景, 而是翻出筆墨給布、按二使司的上官寫稟帖,給本衙中人寫到任紅告示、到任牌, 叫他們帶車馬轎在城外驛站迎接。還有周王——雖然周王不算他正經上司, 但既住在漢中, 也得寫份稟帖上去。他是個考中三元及第, 海內有名的才子,偶像包袱很重的, 寫稟啟都得寫得文彩灼灼, 給每位大人的措辭還都得各有不同。若然千人一麵, 怕那些前輩進士們笑話他。好在他從到廣西起就替他爹寫這種文書, 經驗豐富:開頭定要用一個“新選陝西省漢中府知府宋時謹稟”, 收尾大抵寫個“卑職謹擇於本月謀日到任,先期具稟”,中間無非先謙虛一句自己是“庸材”“迂疏”之輩, 愧於“叨荷重任”“猥廁朝列”,然後願如“青蘿托於喬木般”仰祈止官拂照,托於庇護之下……都是套路,寫多了就手熟了。桓淩本想幫他寫幾篇,卻被他拂了開去:“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別浪費你的時間,有空多寫幾篇論文吧。到任後我要辦學校、工廠,搞工業化大生產,還仗著你幫忙呢。”搞起工業化來,不知還有多少資料待學習,後台的晉江幣永遠都不嫌多啊。桓淩笑道:“我知道你那些論文是做大事時用得到的,前些日子也搜羅了些可用的東西,你忙完這些也可替我審審。”他豈不知道晉江網上就是吃喝玩樂的小文章容易過稿,是以這些天隨著周王出行,特地請周王講了講宮中飲食用度、日常消閑娛樂等項,整理成了小品文。隻是他對後世文章的寫文還不大熟練,還要宋時再幫著添改幾分才行。兩人就關在艙裏寫文章,早晚出艙透氣,看看江上景致。一晃兩三天過去,船早行到府城外。漢江離府城有四十餘裏,他的車子已經退了,便先遣人拿著稟帖、到任告示、到任牌進城,叫府中佐貳官帶著印信、鑰匙,並領衙差、駕車馬來接他。一般外官到任也不能直接進城,都得屬官帶著車轎來主請,才有為官的威儀。他本該先住進城隍廟裏,齋戒三天後好拜詣城隍,無奈碼頭邊上沒有城隍廟,他便改住驛站,等同知、通判、經曆送來官印,挑好入城的吉期,趕在朝廷給的赴任限期前駛向府城。城外自有屬官來迎接,不過他數著人數,卻覺得這迴來迎接他的人好像多了些。他雖是個正印知府,到任時該有漢中府同知、通判、經曆、南鄭縣令、縣尉等人迎接,可這迴來接他的卻多了一位紅衣的五品官員——恐怕是他沾了桓小師兄的光,有周王府的長史來迎接他了?他撂下車簾,朝桓淩眨了眨眼,含笑說道:“這是周王殿下派來親迎你的?看來屬下是沾了我們僉憲大人的光了。”桓淩輕笑一聲:“也不全對。”怎麽迴事?宋時就不愛聽這賣關子的,抬手戳了他幾下,逼他說實話。桓淩便也不瞞他,趁著馬車還未停下,湊在他耳邊低低問道:“周王殿下平素常叫我舅兄,他又常羨慕咱們夫妻情深,時官兒猜猜他叫你什麽?”叫舅……舅……不是,叫、誰知道他叫什麽!宋時老臉微紅,隔著馬車朝那位著五品補服、看著像是長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軋軋的車輪恰好在此時停下,宋大人扶著車廂運了運氣,一攬長袍下擺,站起身先行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