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辭官,但要清清白白地辭,不能帶著一身敗壞朝廷風氣的罪名,拉扯著桓淩一起淪為朝堂天下的笑柄!他不好直接展露出自己宮鬥學上的高階水平,隻說:“學生是個有氣性的人,不能他彈劾什麽便受著什麽。我與桓淩的事聖上盡知,要定罪也自有聖裁,除此之外,學生絕不敢受別人欲加之罪。”轉天他便將那本奏疏遞到通政司,又附了一封請辭的折子——當然不服罪,也不為是被人彈劾而惶恐待罪,而是因他父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他要辭官侍奉父母。辭官可以,認罪不行。張閣老在閣中看到他這兩份奏章,不禁苦笑:“這脾氣真是……”平常見他溫溫和和一個人,臨到事前才見得,他竟是這麽個硬直的性子。他原本想著這兩人在朝上也隻說了有“求凰之思”,可直接辨稱他們關係沒什麽不清白的,既然宋時肯認私情,這奏章就還得再斟酌重寫了。呂閣老看著這份奏章,倒頗有些欣賞:“這脾氣有什麽不好,沒有幾兩硬骨頭,哪裏做得成事。那些彈劾為的是什麽你我盡知,聖上也知,自不會被小人之言迷惑。”三輔李勉的侄孫女被選作魏王妃,怎麽不知道這彈章中自有魏王一係的手筆,不過如今他家已與魏王訂婚,心態隱有變化,便不肯說話。張次輔親自將那份辯罪書擬了簡抄,夾在眾多奏折間,依例送入內書房。今日並無大朝,唯有午朝,天子午朝前批閱送上的奏章,便批到了宋時請辭的折子和這份辯罪書。先看到請辭折子時,新泰帝還以為他和別人一樣受不住彈劾,以辭官遮遮認罪的羞臉;後一步看到那道辯罪折子,才知道他竟不懼彈劾,不認罪名,甚至還要反訴當今言官風氣不良。新泰天子多看了幾遍,微微搖頭,唇邊隱含笑意。當真是年少,無所畏懼。自宋以來,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有幾個“風聞”了還肯細查來由的?朝臣相彈劾時,都攻訐私德成風,拿得出明證的倒少。尤其是每年京察、大計之前,寫著內外大臣隱惡的帖子便滿京流傳,禦史競相據此彈劾,鬧得朝廷考察大計幾乎像個市井潑婦爭吵的場麵。這些被彈劾私德有虧的大臣中,有自知理虧歸鄉的;有受不住這樣的汙蔑,又無法自清,隻得咽下汙名的;也有拿著對方把柄反劾對方德行不足的……但還從沒有宋時這樣理直氣壯依國法為自己脫罪,反請他整頓言官的。他擱下那本辯章,吩咐太監:“午朝後將宋時召來,朕要問他幾句。”宋時上了辭官折子,正打算在家歇幾天呢,卻見內侍來召,連忙換了官服,跟著內侍內宮陛見。新泰帝麵色肅然,待他見過禮,站起來恭聆聖訓,便叫人將一摞本章甩到他麵前:“這些都是劾奏你與桓淩私情過密,有損朝廷體麵的,你待如何分辯?”當然還是一樣的說法,私情可以認,別的罪拒不能認。禦史無實證、無實罪,就憑他們兩人有情就要按頭他們悖亂人倫,是禦史誣奏。新泰帝淡淡問道:“你說禦史不該風聞奏事,桓淩便是個禦史,怎地不怕自己這一本奏上來,連他也一並告倒了?”宋時拱手謝道:“臣聞君子直道而行,桓禦史不曾無證據告人,不曾編造隱私陷人。既未做過,如何怕人告。”新泰帝朝旁邊的大內總管王太監瞟了一眼,他立刻退出去,過不久迴來應道:“奴婢問得廊下幾位舍人,皆記得抄錄桓禦史奏章時,他那些彈章中,皆錄有證人名姓、財務細目。”宋時在一旁聽得得意——桓淩真是越查越清白,換個人誰能讓他這麽理直氣壯?不過他在宮中還不敢太得意,神色內斂,恭立階前等著聖上再發問。天子也微露滿意之色,朝王太監揮了揮手,又問宋時:“你既不認罪,為何又要請辭?”宋時垂首道:“臣雖問心無愧,但言官頻頻以此彈劾,多添無益奏章,亦是臣有累陛下。故臣願為平息此事辭官,以使陛下稍減煩惱。”天子輕笑道:“你可知諸禦史為挑在何此時彈劾你們?”唉,為了奪嫡啊。宋時深吸一口氣,答道:“這是陛下家事,臣不敢言。”好個不敢言。說不敢言,卻是已清楚挑明了這些彈奏他的禦史背後之人,彈劾的緣故。“天子以國為家,你是朝廷大臣,國家之事有何不敢言?”天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若整座宏闊殿宇的重量一並落在他肩上,肅然問道:“朕若一定要卿答呢?”如今朝臣所爭,牽連你受了彈劾的立後之事,你以為如何?宋時此時不能不答,也不能抖機靈答什麽“全憑陛下定奪”,沉吟一會兒,緩緩答道:“桓公昔會葵丘,明天子之禁,命曰:毋以妾為妻。”齊桓公在葵丘之盟上與諸侯約定,不把妾室扶作正妻,這規矩在後世也綿延數千年。雖然曆朝都有皇後薨逝後,改立妃妾為後的,但若依周禮而言,扶正妃嬪,總不如另立良家子為皇後更合禮法。哪個皇子奪嫡不奪嫡,既不是他該管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他做翰林的本份,隻是依禮規勸聖上罷了。他隻盯著眼前數塊金磚,默默等了許久,才聽麵前響起一聲輕歎:“卿讀《穀梁》得法。”第146章 在兩宮相劾最激烈的時刻,一道首輔親擬的詔書從中樞發下, 詔告天下:後位虛懸已久, 六宮事務蕪雜, 宜需德才兼備之人主持。但《孟子》曰“無以妾為妻”,《穀梁傳》雲“毋以妾為妻”, 為聖皇、天下計,當禮聘身家清白、素有家法的女子為後。這一道詔下來,中樞日日堆成山的折子直接少了三成。齊魏兩王身後, 正在戮力彈劾彼此, 意圖將皇妃推上尊位的大臣簡直要瘋了。可他們再擺出多少條理由自家支持的皇妃堪為皇後, 那句“無以妾為妻”卻是春秋名典,孟子所訓, 凡天下讀書人都不能不遵。陛下之前多年不曾想過迎娶新後, 他們兩家互相攻訐這麽久, 也隻是在兩位皇妃之間爭人選, 怎麽忽然有了這道旨?是聖上忽有所思,還是有人提醒?兩家在前朝後宮都有勢力, 倒推之下果然飛快地探聽出原因——兩天前, 午朝後, 宮中下傳中旨召宋時奏對, 問的是他與桓淩被彈劾一事。他去之前朝中還好好兒地議著扶正皇妃, 去之後便是閣老擬詔,要禮聘新後,不是他還能是誰?三輔李勉當初親眼見過那道彈章, 知道宋時是什麽脾氣。理清前後,不免將本部左侍郎、商家這一代主事的商進叫來埋怨一番:“你們彈劾王家就罷了,怎麽拖無關的人下水?他是三元及第,次輔門生,今上看重的才子,何等傲氣……你們是不知道他被彈劾之後是怎麽辯罪的!”他被彈劾了,連一句“臣有罪”也不肯說,將幾本彈章生生駁了個體無完膚!要不是他抗辯得如此硬氣,聖上也不會覺得他清白委屈,召他進宮奏對。若不進宮,哪得讓他說出“無以妾為妻”這種話?時也,運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李勉前半生都以周王為正統,後來侄孫女被選中為魏王妃,他才動了幾分支持齊王的念頭。但畢竟魏王年紀尚小,如今立長有周王,立嫡……如今容妃注定難再扶正為後,魏王勝算不大。他的侄孫便嫁做王妃亦不算差,不值得便卷入這等無勝算的爭奪。眼前這群豎子也不足與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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