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是他隨手編的東西,桓淩收著後卻猶如天書般珍貴,對著燈火看了不知多少遍,要睡下了都還攤在桌上,舍不得合上。直到轉天臨出門時,才怕書童進來收拾桌子時看見這張圖,又卷起來藏到了書篋中。宋時在一旁瞧著他收拾,低聲調笑:“不過是個圖,要畫多少有多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藏的是前朝藏寶圖呢。”桓淩任由他笑,抬眼看著他,眼神灼灼地說:“沒辦法,我這活寶貝不能藏起來不給人看,隻好藏他的書畫了。”他說得如此自然,宋時倒有些招架不住,慫地跑出院外。路上正遇到他二哥到上房請安,見他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耳尖發紅、小碎步跑得還挺快,便將他攔住,低聲教訓:“把你那臉抹抹,雖是結了個契兄弟迴來,也不能真跟娶了新媳婦似的,一天到晚傻樂。往後大哥與我萬一撥去了外地為官,指著你撐門立戶呢,你也擺出點兒官老爺的威儀來。”宋時驚訝道:“大哥二哥要選官出京?怎麽一定要出去,留在京裏不成麽?”宋昀笑道:“京裏哪兒那麽多缺,別說你哥哥們都是舉子,就是真考中進士,除了頭甲和二甲前二三十人板上釘釘地留京,後頭的還不都有可能放外任?大哥怕是還要再考一場,我卻已經打算好了,今年家裏都安定下來了,等明年開春,我便往吏部遞文書……”那還等什麽明年啊,今天就遞!他老師是吏部尚書兼當今次輔,找老師托托關係,留在京裏一家團圓不好麽?不必說了,這事他去找老師說!反正學生送老師也不必送什麽太貴重的,他便叫人收拾出幾方雪白的絲帕,一匣湖筆、一副玉帶、一對白玉雕的獅子鎮紙,連同些福建茶餅、桔餅、纏糖、醃橄欖、臘肉火腿之類,晚上散值迴來,便提著東西去座師府上。張閣老不見別人,也萬萬沒有不見他這三元及第的得意門生的道理。但他從前拜見恩師時,也不過是上個拜帖,隨意帶些點心、手帕,從沒提過這麽多禮物上門,更不會明明白白帶著一副有所求的神情。張閣老有些驚訝地問:“怎地今日帶了這麽多東西來?難不成有事要叫為師幫忙?”正是有事……宋時臉色微紅,卻仍將拜帖和禮物單子撂下,應聲道:“不敢有瞞恩師,學生是為家兄乙巳年舉子宋諱昀有意選官,怕兄長選得太遠,想來請恩師說句話,讓家兄能在京中選個差使便好。”張次輔聽見隻是這等小事,便擺了擺手:“知道了,迴頭叫你兄長到吏部報到,我交待下去就是,也不必拿這些東西。”送這麽多,鬧得他以為是宋時又想迴頭娶哪位落第秀女,請他做中人了。不過宋時既然送了吃的來,他便順便交待廚下做了,留他吃頓晚飯,又叫他到書房考校學問。講了幾句“氣理之辯”,張閣老忽地想起自己手中那堆送不出去的帖子,可惜地說:“你真就打算跟桓淩雙宿雙飛了?聽說前些日子你還住在桓府上?你畢竟是翰林編修,未來儲相,做事不可太張揚啊。不然就算你是三元及第的身份,也不是沒人議論你,聖上再愛惜你,早晚也有壓不住洶洶流言的一天。”翰林院三年一任狀元進來,又不是沒有四五十歲還在“養望”,養到年老仍“無望”的狀元。哪個皇上會選好男色的學士入宮侍講、侍讀,當太子詹事?宋時低頭著教訓,雙唇緊緊抿了起來——肯定是齊王說的!一個王爺居然背後嚼人舌根,真不像話!等老師說完了,宋時便搖了搖頭,理直氣壯地否認:“學生隻曾借著桓府炮製過一味藥材,後來就迴家住了!”隻不過桓淩也住他家裏而已。張閣老微微點頭,透了內情給他:“這話是有人聽魏國公府上傳出來,說是魏國公幾位孫兒聽說了你住在桓府,曾特地去尋你結交,好在之前沒遇上你。齊王如今也大了,此時朝局微妙,你還是不要沾這些皇子派係的好。”宋時想起齊王那日攔路都要攔住他說話,事後又送東西、又叫表兄弟到家裏找他,感覺竟像惹上了個跟蹤狂,忍不住有些發寒。張閣老見他知道厲害,微微頷首,指點道:“馬嚴掌管兵部多年,邊關各地都有心腹嫡係。他如今罪證確鑿,這些人手都難免要清洗一遍,換上新人——”這些人總不會是憑空出現,大半兒是在世家宿將中挑選的,其中又有不少與德妃母家魏國公沾親帶故,如今新舊交替,朝中向著齊王一脈說話的聲音更響了。何況齊王自己也不是周王那樣內斂的性子,前兩日竟全副披掛麵君,上了奏章,說要親自領兵蕩平達虜,一雪馬氏為國朝帶來的恥辱。“雖然陛下了否了齊王之議,將齊王拘在宮中,卻也深恨其誤國。究治馬嚴之罪的詔書就要下來了,恐怕也有些風雨牽連周王……罷了,我跟你說這些還早著,你一個小小編修,哪裏插手得這樣的大事。”宋時特別老實乖順地點頭:“弟子跟桓師兄都是堂下官,人微言輕,哪裏敢插手這些。隻管做好自身本份便是了,此外一應不敢沾手,恩師放心便是。”這學生除了當堂承認跟王妃兄長、四輔之孫、翰林編修有私情之外,的確沒幹過叫人不放心的事。張閣老得了他的承諾,滿意地點點頭,喝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桓家炮製藥材?做的什麽藥,難道你還通醫理不成?”“痔……”宋時剛吐出一個字,又覺著說得太直白空易惹人聯想,便改口道:“治傷的藥,身上哪處受傷了、有膿腫破潰,泡一會兒都能消毒……無論內外。”第143章 張閣老頗有些好奇地問:“這是傷藥?就如同白藥一般內服外敷?”不能內服!有毒!用無名異和生石灰炮製出來的,比石灰藥性還烈, 必須加百倍千倍的水化開再用。喝是肯定不能喝的, 不然會燒壞腸胃, 頂多是或含漱。外用可以消傷口沾染的刀兵、汙物之毒,清洗創麵、膿瘡, 還能治治皮炎、濕疹;內用就是治口瘡、潰瘍、齲齒……那個痔瘡。不過若吃了牽機之類劇毒,拿這藥調成淡櫻桃紅色服下去,再摳喉催吐, 不光能吐出毒物, 也能解胃中殘毒。中了毒喝點這個洗胃, 總比喝金汁強。總之這藥重要的功用很多,治痔瘡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項。張閣老驚歎道:“這藥竟還能解牽機之毒?當真有效?”宋時道:“無名異本身就是極烈的石藥, 牽機這類草木提煉的毒藥遇之即腐, 所以能解毒。但這解毒也是要先催吐, 剩下一點這藥恰能洗去那些殘毒, 又不至藥性太大而傷了腸胃。不然兩種毒性積在體內,隻能壞得更快。”那也是難得的良藥了。且這些日子朝中為著馬尚書下獄後留下的兵部尚書、山東左布政等位子連推了幾場, 彈劾文書飛如雪花, 如今兵尚之位還懸在左右侍郎間, 沒爭出個結果。如今急得他口舌生瘡、牙齒腫痛, 都要把冰片、青黛當飯吃了, 若得這藥管用倒是個好事了。張閣老摸了摸腮,厚著臉皮問學生:“果然是良藥,你當初配了多少?”即便沒有送別人的, 也得有孝敬老師的。宋時從家裏分裝了一小瓶高錳酸鉀,寫了個說明書,一並裝進錦匣送給張老師。說明書不光有用法、禁忌、適應症,還調出合適的顏色塗在紙上,注明不同顏色如何應用——這個藥的用法太複雜了,還有強烈腐蝕性,他怕光說說迴頭老師忘了,還是配上說明書的好。張老師叫人把盒子收到內室,含笑誇道:“人道不為良相,即為良醫,你學得倒多。”沒辦法,這都是用到了不得不學啊。宋時苦笑著領了他的誇獎,又聽老師指點工作。他如今在院裏編書教學,是個與世無爭的清淨位置,張閣老除了提點幾句事關他本身的事外,也不與他談政事,隻問他如今編書編的如何。還是在編《官常典》的宗藩部,如今北齊、北周、隋朝都已編完,如今正在整理唐高祖武德年間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