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縣大戶倒下一片,生員也剝了不少,監獄裏卻擠得滿滿騰騰,隻得臨時加蓋。黃大人斷案時隻顧要做青天,迴過神來才發現黜落的生員太多,定罪的大戶太多,年底將這些填到考績表上,卻是要影響宋縣令考核成績的。他看著縣衙裏工匠們和著水泥、砂石,一層層往上砌磚,帶著幾分歉意對宋縣令說:“大令不必擔心明年的吏部大計。本院過後便會寫一篇奏書遞上中疏,說明這樁大案內部實情,不教影響你明年的考評結果。”宋縣令感動地說:“大人為下官的用心,下官實無以為報!武平治下出了那些不遵律法、不恤百姓的豪強,原就該有下官一力擔責。如今得老大人替下官與百姓做主,當堂判了他們的罪,已是我武平上下之福,新民又何敢叫大人為了下官擔這些責任?”黃大人就喜歡他這樣勤懇又老實的官員,聞言含笑搖頭:“本官巡按福建,無論軍民大事,自然都是本官分內職責。宋令不必總是這樣謹慎,我看你令郎好聰明一個學生,都叫你言傳身教,教得迂腐了。”對了,他現在去哪兒了?宋時是比他父親強得多的,他父親一味的老實謹慎,這個兒子雖然叫父親教得有些拘禮,但看他布置出的屋舍、車子,平常吃用的小東西,皆可看出這學生是個不俗的人物。還有那《白毛仙姑傳》。依他的推斷,那諸宮調唱本的詞句或許不是宋學生寫的,卻一定是他主編出來叫人傳唱的。那日他審完王家不久,市麵上便有人傳唱《白》傳的新詞,其中就有個黃欽差到縣裏巡按,又有個府裏來的都捕桓通判。這還不算什麽,那些小民在向黃青天、不,黃欽差告狀時,唱詞分明就是堂上狀詞改寫的!不是宋時,又有誰能看到狀詞?若說是在堂下聽說的,除了他,又還有哪個苦主或受審的書生在那時候還有心記詞編曲?他早疑心是這學生!這個宋學生排出的《白毛仙姑》傳直開闊了諸宮調的氣象,道盡了百姓疾苦,官員職責,一洗那些隻唱私情密愛的頹靡。別人若排一出能叫人傳唱的好戲,都恨不能將名字傳得天下皆知;《白》傳作得連他這慣見佳作的天子近臣、都察禦史都愛聽,他倒還遮遮掩掩,不肯亮明身份,也不知在害羞什麽。黃大人輕哼了一聲,問宋縣令:“令郎何在?今日縣裏又不放告,也無甚卷宗要看,何不將子期叫來陪咱們說說話?”“這,”宋縣令有些意外,歉然道:“下官今日不知老大人要見他,便放劣子出城去了。”出城?這武平縣冬日裏陰冷寒濕,也沒什麽好花木景致,有什麽可出城的?“今日桓世侄到城西丈量土地,重理魚鱗冊,小犬也帶了許多雜七雜八的人跟著過去了,說是要搞什麽‘三下鄉’。”第38章 什麽叫“三下鄉”?難道前頭還有一下鄉、二下鄉?是從填河堤、打救災民那次算起麽?宋縣令也說不大清楚,隻說:“唉, 劣子其實帶了些西瓦子說話、唱曲兒的人, 找下官借了縣裏的醫官, 又自去尋了幾個郎中,聽說還要帶上驛站養馬的獸醫……下官亦不知他弄什麽, 隻知道是跟著桓通判一道去的。”好在他還知道帶上足夠的民壯。隻要兒子安全無虞,宋縣令素來是不管他做什麽都支持的。而且這迴他是跟著桓淩的丈田隊伍出城去,隊伍裏有府縣兩級的快手, 護住他這寶貝幺兒不成問題。黃大人聽了宋縣令的解釋, 倒越發有興致, 負手笑道:“左右今日衙門也無大事,索性本院也做一迴親民官, 去看看那‘三下鄉’。”正好還有微服私訪用的黑篷車在縣裏, 比從官車低調、方便。黃巡按便叫人套上馬, 車窗內加裝上不擋視線的黑色細紗簾, 擱上罩著銅絲罩的炭盆,又帶著田師爺微服出城去了。出城西十裏, 便有靈洞山、雙豸山。一處是道教洞天, 一處雙峰並立, 直插天際, 又有宋時遺下的書院舊址, 都是值得賞遊的名勝。雖然現今已入冬,山裏的天氣定是陰寒刺骨,不適合親自攀山賞景, 但福建這邊四時長青,山上又有經霜的紅葉,襯著靈洞山峻挺的紅色岩壁,隻坐在車裏遠望也是一番好景致。哪怕“三下鄉”沒什麽出奇的可看,出城遊玩一趟也算值得。宋縣令約略知道今日該量到靈洞山下的洞元觀附近,宋時跟著桓淩,應該也是在那裏。黃巡按一行便按著他說法,沿官道趕往靈洞山麓。走到洞元觀山門前不遠處,便聽有細細弦板聲隨風飄來,隱約夾著清越的歌聲,正合仙呂調。兩旁夾道榆樹掩著視線,車子轉過去些,恰便從枝葉間見著重簷鬥拱、青瓦粉牆,山門前掛著一個描金木匾,看其上題字,正是他們要找的洞元觀。那弦歌聲便是從觀前一座高台上傳出。台下叫穿著棉布短衣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遠遠看著台上坐著一男一女,男抱琵琶、女執牙板,一句趕一句地對唱,唱的正是那天他在堂上審問時的情境。又是唱他這個青天的啊……黃大人微微皺眉,歎道:“怎地又唱這段?百姓們自己愛唱這曲子是好,可咱們做官的逼著人唱逼著聽,豈不成了自賣自誇?容易叫人笑話。”田師爺體貼地開解他:“大人過慮了,宋公子是什麽脾氣大人還不知道麽?他絕不會逼著人唱,斷然是那唱曲兒的人自己喜歡了才唱的。大人一向住在賓館裏,還不知道,學生與宋大人那個錢糧師爺喝酒時卻聽說,縣裏上下幾個官人、書吏、衙差……連後衙女眷們都會唱兩句,尤其愛這段王家受審,喜兒再世為人的段子。”哦,竟真是如此麽?黃大人心裏其實是信的,但名士講究養氣,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異,不能聽見別人唱自己是個青天就露出喜色。他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田師爺便十分捧場地答道:“咱們不妨叫車子趕近些,看看百姓們是否真愛聽這曲子。宋公子便是能逼著這些唱曲兒的唱它,難道還能逼人都愛聽麽?”黃禦史寬容地說:“便依子遠所言。”他們的車子再往前駛了不遠,就被山門前擁擠的人群堵住了,兩人隻好下得車來。到了車外,能看見正麵景致了,黃大人才發現這裏不光建了個戲台,山門兩側空地上還搭了長桌,幾個年長的道士和穿著儒袍的郎中坐在桌後,替人摸脈看診開方子。武平縣醫官就坐在最上首,背後兩顆大樹間拉著一條紅布橫幅,上寫著“武平縣醫官、郎中下鄉送醫施藥”。幾個民壯敲鑼打鼓,在桌前排得長長的隊伍旁高喊:“按順序看,不許爭搶、不許打架!看完的拿著藥方到後頭觀裏等道長們抓藥,咱們宋青天舍錢,每人贈三副藥!”好!好個為民自掏銀錢的宋縣令,好個代父施善政的宋舍人!原來如此,三下鄉是這個意思!醫官下鄉看診是一下鄉;官伎下鄉唱曲是二下鄉;那第三下是什麽?是教諭下鄉講學麽?似乎不對,這裏也沒看見教諭、訓導們……他迴頭問田師爺,田師爺思忖了一會兒,不大肯定地說:“難道是通判下鄉?”因桓淩這個通判下鄉丈量土地,他那嬌兒怕師兄自己做事悶得慌,便又湊了些官人陪他一起下鄉幹活?黃巡按胸中豁然開朗,撫須笑道:“子遠猜得一定準,咱們迴頭便去問他們一聲!”田師爺立刻答應了:“正是,見著通判一行定能見著小宋舍人。這兩個師兄弟情分倒深,桓通判好好的禦史京官不當,跑到這僻遠地方作個六品通判,十有八、九便是為了宋家。那天齎詔官來詔告周王立妃一事時,見著桓通判,還驚訝了好一陣子。”黃大人笑道:“那時桓通判險些越過宋縣令接了旨,可不叫人驚訝。我看他也是關心則亂,周王選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大人父子該知道的也早知道了,哪有什麽受不住的?”真為退親的事藏了怨,能叫一個心頭肉似的寶貝兒子跟著他出城?不過話說迴來,雖是桓通判極力彌補,也虧得宋時父子寬宏大量,不然他妹子無故退婚高嫁,哪有不結仇的。黃大人一麵想著,一麵與田師爺在衙役保護下慢慢擠到台前。雖然唱到這裏正是最激動人心的地方,台下有哭的、有罵的、有叫青天的,可那台上清婉的聲音竟沒叫台下眾人的唿聲壓住,仍然能清晰地傳到人耳中。卻是那女子獨唱的一曲【醉落魄纏令】。“衙前聽審,正遇欽差來巡,高堂坐威儀凜凜。老幼相扶,頻把官箴品。王家舊日多權勢,佃租錢穀逼淩甚。幸青天為咱將公道伸,喜兒從今,又由鬼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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