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禦史心中念頭紛湧,整整衣冠朝外走去。身後琵琶聲歇,他帶來的差役和田師爺也紛紛起身從堂上趕往外麵。而剛剛還在與王欽對峙的宋時已趕在眾人之前跑出廂房,厲聲喝道:“關閉院門,從裏頭頂住!差役都拿上刀,沒有的去廚房旁取長竹竿!不許任何人踏進羈押罪人的院子一步!”門外卻有人高唿:“是祝公子,不是鬧事,是祝公子帶著人進來了!”是縣丞大人的公子,不用擔心了。話音未落,一道滿是焦慮的聲音卻已隨著馬蹄聲傳入院中:“宋三哥,出大事了!城外汀州衛的人來衙門裏報信,說本省巡按禦使黃大人在武平縣境內失蹤了!禦史大人隨行的差役說是武平城西一家姓林的有意綁架禦史,指揮使黃大人如今已抄了林家,又按著巡按大人離去時的路線找到現在,仍沒找著大人!”武平縣的差役、外頭告狀的百姓都驚呆了——從不曾聽說有個禦史來武平,怎麽就失蹤了?他們單知道王家作惡,林家、徐家、陳家等大戶也不清白,可這欺虐百姓跟綁架禦史不是一迴事啊!林家這一綁,武平縣上下都要受責,難得一個宋青天,說不得就要受牽累去職了!黃大人身邊的差役急得直叫,看著他和田師爺,卻不知說什麽。宋時也震驚到微微張開嘴,努力控製眼神不要往黃大人那邊瞥,心裏叭叭叭地吐槽:你微服私訪怎麽不知道跟下人說一聲呢?人家康熙、乾隆私訪了那麽多部戲,還知道讓太監、和尚知道自己的行蹤,沒整出大臣以為皇上丟了,滿世界找的事呢!你好好地不學他們,非學朱厚照幹什麽!他愁得整張臉都皺成一團,還不能當場戳破巡按大人的身份,隻好先快步迎出去,問道:“勞煩祝二哥來通知我。禦史大人是在何處失蹤的?汀州衛士兵現在何處?林家的人拿下了麽,招供了麽?我這就與你們同去。”他邊走邊交待人把巡按一行帶到外頭,鎖好羈押院院門,給黃大人留出自揭馬甲的時間。祝二公子看他緊繃得像要斷掉的弓弦,也怕他著急壞了,反過來安慰他:“黃大人派來的士兵已進了城,縣令大人剛剛也叫人飛馬上報府裏了,定然很快就能找到巡按大人。”是啊,很快,巡按大人就在眼前。黃大人大步走到眾人麵前,從懷裏拿出印信,威嚴地掃視四周,沉聲道:“不必再找,本官便是巡按福建監察禦史黃炯!”第35章 “巡按……大人!”宋時離得最近,上前看了他手中印信, 激動得深施一禮, 久久不能起身, 顫聲道:“學生有眼不識泰山,竟將大人誤認作尋常學子。之前多有怠慢, 望大人恕罪。”他帶頭行禮,祝縣丞之子祝峰與周圍差役、祝姑姑、院外受驚的告狀人也都反應過來,口稱“大人”, 紛紛下跪。黃大人雙手扶起宋時, 叫眾人都起身, 不必向他行大禮:“本官這迴特地微服巡訪,不曾曝露身份, 怎能怪你們沒認出來。”他收迴印信, 便展露出一身代天子巡查四方的禦史威儀, 吩咐身邊差役:“帶我的印信去縣衙報信, 找到城中軍人管領,命他們退迴衛所城, 不必再驚擾百姓。再去召本地指揮與趙班頭到縣衙見我, 分說林家之事!”那些布政使司的衙役也露出虎狼之威, 各各依命而行。祝峰連忙主動請纓, 說是知道衛所士兵巡到了何處, 牽著馬出去給人帶路。宋時也跟出去安排車馬,請黃大人迴衙。他本想借匹馬騎迴去,可惜黃大人體諒他因為自己假裝失盜之事奔忙了一下午, 硬拉他同車而歸。這一路上,宋時少不得要替他爹謝罪,兜攬下沒早清查治下盜賊與豪強惡霸,以致巡按大人的車駕被盜,下屬在林家險被扣押的責任。“宋舍人不必驚怕,這兩樁事與你父子都不相幹,本官來武平亦不是來問罪的。”黃大人迴憶起這趟微服巡訪的經曆,含蓄地笑了笑,撫著疏朗的短須說道:“本官自進入武平縣治下,便聽百姓爭頌宋縣令之德,又親自見了縣裏便民之舉,已知你令尊一片愛民之心,怎可加罪?”宋時深深垂頭,咬著牙應道:“不意縣裏竟出了這些大膽妄為的賊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為家父分辯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他這麽感動,黃大人倒有幾分過意不去,便將自己為考察宋縣令刑獄水平而假報失盜案子的事告訴了他。宋時卻絲毫不怪他瞞騙自己,隻連聲慶幸縣裏沒出那樣大膽的竊賊,又感歎林、徐、陳、王家那些人膽大妄為,竟敢囚禁巡按大人的隨從,實在罪不容誅!黃巡按也覺不解。這些人到省裏上告,一路殷勤體貼地伺候著他迴來,在他決定微服私訪時也沒阻攔,事後亦未見有人暗地追蹤他……那林家禁錮他隨行的差役做什麽?到得縣衙裏,宋縣令等衙門官員和衛所黃指揮都已經在衙外等著了。兩廂見禮,驗明身份後,黃巡按便叫黃指揮與他留在武平大戶家那邊的快手班頭吳弓上前,問他們林家那邊究竟出了什麽事。這件事倒不用宋縣令匯報,那兩人站在堂上迴話時,他就在下首坐著。宋時站在他背後,低聲把黃大人微服私訪,上衙門報了個假案,又到告狀房體驗了一把生活的事告訴他。宋縣令心跳得撲騰撲騰地,低聲問兒子:“咱們縣衙前、告狀房裏那麽多爭訟的都叫大人看見了?”縣裏人愛上衙門告狀,也是他縣令教化不利,不能使風俗淳厚,教百姓安份守己啊!宋時從背後悄悄拍了他幾記,低聲道:“爹不要怕,大人目光如炬,早看穿了咱們武平百姓們不是好爭訟,而是叫一些心狠手辣、膽大包天的豪強逼迫得不得不求助官府。”正好黃指揮與吳班頭解釋完了林家之事,黃巡按冷笑一聲,輕蔑道:“原來如此。我還當那些人有什麽膽量本事,敢謀害本官。你們當時怕是聽得不全,他們要攔截本官,不是為謀逆,而是為這武平上下都已經傳唱遍了王家罪行,那幾家鄉宦自己身上也不清白,正有許多苦主在縣裏告狀,怕本官訪知真相罷了!”他甩甩袖子,冷然吩咐:“將林家的抄沒的東西還給他們,捉的人都不必放,後日本院要升堂審問這些淩虐百姓的豪強!”宋縣令喜不自勝,抹著眼角淚光謝道:“下官替武平縣百姓謝過大人。下官是個外鄉來的官,敵不過那些累代經營的本地世族,險險兒就要被他們顛倒黑白,誣陷入罪。幸有老大人為下官、為本地百姓作主,才使武平縣撥開雲翳,重睹青天!”他這些日子頂著重重壓力對抗一縣士紳,已是身心俱疲,更時常擔心那些大戶對他兒子不利,日夜憂煩之下,頭發都掉了不少。如今幸好黃大人到了武平!幸好黃大人是個青天!幸好黃大人隨行差役險些被那些大戶軟禁,陰錯陽差地撞破了他們的陰謀!宋縣令朝黃巡按連拜幾拜,老淚縱橫,發自心底地真誠感激他:“大人是武平百姓的天,也是下官的青天,下官隻以大人為依,望大人為下官與百姓們作主!”黃巡按憐惜地扶起他來,安慰道:“武平縣這些事本官都已知曉了。你審王家那些人的卷宗何在?苦主和證人可都在城裏麽?還有那些大膽妄為,欲圖蒙蔽本官的本地勢家……將上告他們的案卷也拿給本官!”叫人張榜公告,後天他就要親自提審王家家主以下諸人!縣令不能輕易對有功名之人動刑,他這個巡按禦史卻是代天子撫民理政,這種小事都有當場處置的權力!宋大人連連應喏,親自出去,吩咐人收拾王家一應案卷和近日控訴縣裏大戶的狀紙和一部分已定罪的卷宗。黃指揮這一趟雖是鬧了誤會,沒救得大人,但至少在巡按麵前露了臉,抄查林家也沒白查,心滿意足地領著人迴了衛所城。黃巡按則住進府賓館,在田師爺的幫助下連夜披閱卷宗:王家的案卷一本本都已做得清楚,證人證物俱全,有屍骨的也填了驗屍單,唯一差的就是招承。林、徐、陳等世家大族的案子則隻審了人命、搶奪、犯奸幾樣,涉及侵吞土地的都須等丈量後再審定。他看著那幾本待審的案卷,不禁眯了眯眼,冷哼一聲:“現在宋令是尚未丈量到這幾戶名下的土地,待清到他們家裏,也必定是和王家一樣,清一片便能查出一片隱田隱戶,一片為奪人田地犯下的罪孽!”清田畝!重畫魚鱗冊!宋令一個七品外任知縣尚有膽魄動豪族土地,為百姓主持公道,他身為堂堂禦史,難道還能眼看著這些案卷空置,百姓不得伸冤麽?那他豈止對不住楊氏父女般的困苦佃農,也對不住以他為天的宋縣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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