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憐惜元娘,但他們兄妹心性、誌向終究都不同,他這個哥哥能做的也就隻到這裏了。桓淩拋卻家人前程,兩袖清風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動他,便把火氣發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責打四十杖。他怒衝衝地數落這個孫子大膽妄為,私下違背自己的意思,將兩家之間的關係鬧到幾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還害得他堂哥要自貶官職,替他謝罪。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嬌生慣養,哪裏吃得起這樣的苦,哭叫著說:“祖父因何隻怪我?我也是為了咱們家好,那宋時在外頭鬧得人人都知道他有個侍郎府孫女做未婚妻,這話傳到京裏,人家能不議論咱家麽!”桓侍郎恨道:“宋家也隻是和治下的鄉宦、書生說這些話,至今也沒有風言風語傳進京,哪裏比得上你與生員打架,還叫學政抓住,隻怕都察院不知道咱們家!“前朝也不是沒有離婚再嫁的皇後,不是沒有寡居再醮的皇後,若桓宋兩家隻是和和氣氣退了親,別人也說不出什麽話。隻你這孽障惹禍,要跟宋家結怨,害得你堂兄要為此自貶出京,以挽迴桓家聲譽……”桓文滿麵眼淚鼻涕,卻掙出一個苦笑:“宋家給元娘守了四年,咱們家卻轉手退親,將女兒另攀高門。事都做了,祖父還以為能叫宋家不恨咱們麽?我正是為了家裏好,才想禍水東引,叫他將來不能爬到高位來與咱們家作對……”他苦苦捱著疼痛說:“幸好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宋時,成天就在他父親的衙門裏擺弄權柄,聽說還捐了監生,將來也沒什麽大出息。隻消把他父親遠遠地按在南邊兒,再掐住他兄長們的選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捐了監生就是放棄舉業?他怎麽不說自己考上秀才之後不即刻中舉就是放棄舉業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員難考,耽擱他取功名,故此先捐個監生,等後年秋試之年直接進京應試!桓侍郎對這個孫子實在心灰意懶,扔下他迴部裏值班。到得部裏,儀製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員花名冊,來呈冊的郎中含笑對他說:“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試中出了個新鮮事——汀州府中試生員中,竟有一個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試前三的位置。”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優,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桓侍郎也是個惜才之人,不禁笑問:“是哪裏的考生?好個才子,將來他入京應秋闈時倒要看看他有什麽不凡之處。”那郎中從花名冊中挑出福建的,翻著前頭名錄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時,是北直隸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縣……”桓侍郎聽得“宋時”二字,耳中就再也聽不進別的聲音了。======================汀州府雖不臨海,但每年台風登岸,帶來的暴雨每年也要席卷整個州府。武平縣治下單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條,潭、湖、濕地也有十餘處,大雨灌下來山溪泛濫,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縣內、縣外各村鎮清淺的砂溪在大水中也會暴漲成湍急深流,淹沒兩田地人家。宋時詳讀災異誌,拉了縣裏幾個陰陽生給他算曆年暴雨災害的時間表,統計易受災地區,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災備戰工作。單憑他們一縣官員、書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攤上也不夠用,但好在武平縣地接山區,曾是匪患橫行之地,縣令有征發五百民壯的權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搶險。這些民壯就像現代的民兵一樣,無事時在家裏務農,有事時征發起來剿匪。不過這時節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漿、晚稻育苗插秧的關鍵,宋時不敢征用農夫,就在城裏先征覓漢,集中起來供飲食、提升體力,訓練水中救人的技術。剩下的等哪裏發了水,再就地征發漁民。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沒空給晉江網投論文,又為考試下載了幾篇明清經學學位論文,帳戶餘額花得毛幹爪淨,隻能靠這些年看新聞聯播的經驗搞了。縣裏多年飽受暴雨之苦,自來也有抗洪救災的經驗。縣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幹了多年的,給他父親也獻了不少征發漁夫漁船、向鄉宦和商戶們勸募、修築浮橋、檢修堤岸的經驗。合縣上下官員們按步就班地準備,宋時則按著自己的經驗叫人連夜燒水泥、編竹籠,就地收購麻繩、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與羊皮、狗皮等皮張:麻繩能當安全繩,毛竹可以綁竹筏、搭帳篷、劈成筒燒水作飯,甚至能做簡易救生浮板,皮子則拿去先縫他幾十套救生衣備著——縣領導班子和工作人員上堤視察時,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全感!他叫了幾個在班的皮匠一塊兒趕工,買的皮子不夠用了就直接買羊。剝下來的皮抓緊硝製,做成救生衣,羊肉留兩頭給民壯補身,剩下的配上五壇本地特產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裏外的汀州衛指揮所。現代社會,抗洪搶險都靠兵哥哥,有什麽事見著軍裝就安心了。如今這時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盜殺賊,也管鎮壓流民。他們跟當地守備軍官、士兵打好關係,萬一發洪水時有賊寇趁機作亂,也好請人家來幫忙坐鎮,免得有人趁勢搶掠,甚至衝擊縣城。指揮使黃大人白得了五壇酒、十幾頭羊,當晚就給衛所士兵們都加了餐。黃指揮不耐煩寫信,便叫人給宋縣令送了口信,告訴他不必擔心城外匪患,有衛所鎮守在此,什麽山匪流寇,隻要敢冒出來,他們自必第一時間帶人清剿。絕不教武平縣受半點損失。——武平縣收上來的賦稅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們駐軍的軍費。若是那重文輕武、不好相處的縣令,他們也不會管對方的事,隻等索要軍費時看對方為難;碰上宋縣令這樣知情識趣的,黃指揮自然也願意投桃報李。宋時收了口信,又以宋縣令的名義給黃指揮本人送了些銀兩,另有母親和哥哥們從家捎來的玩器擺件。他這“賑災辦”盡力準備,洪水卻還是來得叫人措手不及。先時是縣城與城外各墟有積水,但水最多還隻到大腿深,叫征發來的民壯劃著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搶出泡在水裏的財物,將人放在山中寺廟裏救治即可。可進了八月,海邊不知哪個台風登陸,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個窟窿,水線落下來得幾乎像手電筒的光線,又粗又亮。城北魚溪、禾豐溪一同漲水,溪下方淤積的泥砂太多,下遊溪水衝斷堤岸,淹了一片村莊。宋時的救生衣終於派上了用場。他叫人拿了給氣球打氣的鼓風機,裝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頭尋來民壯,跟他上堤救災。宋縣令豈能看著兒子獨自跑去那麽危險的地方,當下也叫人備了車,把縣政通交給祝縣丞,領著三班皂隸直奔兩條溪水交匯之地。宋時是騎馬去的,他卻是乘車去,途中道路泥濘不堪,幾度陷了車輪,光是抬車就抬了幾迴。後來雖然趕到發水處,卻也找不到宋時了。他急得直撲向滾滾溪水,身後給他打傘的衙役都險些按不住他。隨行眾人連忙攔住他,勸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澆病了,衙內看見了擔心。前麵又有從岸邊過來的村老,眾人連忙攔下他來問了那邊的情形——宋時已經帶著民壯去巡堤了,還從附近一間庫裏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從兩邊投水泥、石塊,慢慢合籠堤岸豁口。宋縣令聽得心驚膽戰,哪裏還待得住,拚命朝河邊闖,叫人攔著過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兒子還在堤上!時官兒至今還不曾成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老兒怎麽活!”他的聲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卻有個比他更急的聲音從後頭壓過來,連人也不知怎麽闖進了差役圈裏,扯住宋縣令喊道:“宋世伯,時官兒到哪裏去了?”第18章 雨驟心急,愛子身處險地,宋縣令哪還有心思分辯是誰在叫他,為何要叫他世伯。他隻聽見“時官”兩個字,就撐不住地抓著那人叫道:“時官兒在那堤上,這麽大的水,豈不是一個不小心就把他衝落水了!”身後那人比他還急,隨口安慰了一句“世伯不必擔心,我這就去把他帶迴來”,便把他推到一旁衙役手上,翻身上馬,踏著泥水朝前方堤岸處馳去。茫茫大雨間,其實看不清人在哪裏,隻能看到遠處暴漲的溪水泛起的白浪。越是接近,地上的積水便越深,到水幾乎淹到馬腹時,終於能看到掩在雨柱和積水中的長堤了——大堤已叫水衝塌了幾塊,小處都投石籠塞住了,隻差一片還沒合上,征發的民壯正聚在缺口兩側投土石堵水。桓淩催馬徑往堤上闖,還沒上去便叫幾個民壯攔住,問他是什麽人。他此時說自己是待上任的府通判,一來不好查證身份,二來也沒有府通判還沒上任就去管下頭縣裏河工的,還是說自己跟宋縣令父子有關係更容易被人放上堤。他於是添添減減,說了個更貼切的身份:“我是你們宋縣尊的侄兒,宋舍人的兄長。世伯、是受伯父之托來照看三弟的。”攔他的人思忖著,能冒著這麽大雨到決堤的溪口找人的,必定是真有情誼的親人,便信了他的身份,忙答應替他引路,又叫周圍民壯找個羊皮救生衣給這位堂少爺換上。桓淩穿上了鼓鼓胖胖、撐得雙臂都得乍起來的救生衣,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扔下馬跌跌撞撞地跑上大堤。大堤上密密攢攢的人頭,後頭有人推著獨輪小車運送一車車土石麻袋,更遠處水邊的人搬起麻袋向急流中扔去。雨柱打在桓淩臉上,眼前一片水霧模糊,幾丈之外便不辨人形,但他看到那片朦朧的人影時,卻如有神助,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在人群中格外高挑挺秀的身影。宋時也穿著胖胖的羊皮救生衣,手裏撐著個不知破了幾道口子的油紙傘,嘶聲喊著:“那幾根竹竿插到底,土袋先往竹竿中間投,擋住這股急流就好了!”在這麽大的雨中傳聲著實不易,他的嗓子幾乎喊劈了。身邊有幾趟運土石的小車經過,他正欲往後退開幾步,一舉足卻發現左腳的靴子陷進了泥水裏,拔那一下子鞋沒出來,腳倒出來一半,踩在靴筒上,帶得自己腳下有些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