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吃了一驚,連連搖頭:“絕不會!那李少笙雖跟當初梳弄他的孤老趙書生情意相投,可那趙悅書隻是個文弱書生,又早叫家裏管束著不許出門,他哪裏敢對宋三弟無禮?至於別人,就更不會——”他輕笑了幾聲:“李少笙雖有幾分姿色,又哪裏及得上宋三弟才高八鬥、貌若潘安。那些人不敢恨你獨占花魁,倒要恨自己沒生出一副龍陽君的容貌、董聖卿的風情,不能叫你看上他哩。”嗯……對不起,我實在不該揣度基佬的想法。宋時牢牢閉上嘴,再也不想問這種問題了。要擱當初他還在容縣時,他真能高冷地一個轉身,再也不跟男性服務業人員見麵。可偏偏宋大人新轉遷到武平來,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逼得他不得不為了幾塊錢折腰。廣西的山是土地肥沃、山溪盤繞的丘陵,能開辟出梯田來;可武平縣處在武夷山脈南端,縣城外的山體是丹霞地貌,沉積岩、花崗岩、紅色砂頁岩構成,鑿成平地都開不出農田來。縣裏沒多少良田,又不靠海,就得從貿易、工業、服務業下手拉動經濟……工業還不大用他操心——之前宋時領著人在容縣已經建過水泥廠、殺蟲劑廠、化肥廠、玻璃廠,如今就從水泥廠開始,把容城的工業模式複製到武平來就行。服務產業他也有腹稿,畢竟有剛穿來時背的那些論文打底。真正難搞的整體的城市經濟規劃,這方麵他是真不懂,想都沒想過,必須得買資料學學。宋時在晉江文獻上挑挑揀揀,買了兩篇區域經濟學、提升地方經濟發展方麵的博士論文,整整花了五十塊錢出去,買迴來的論文卻看不懂。……他連水泥都燒出來了,卻看不懂經濟學論文,這是何等喪屍!不容他不拚命寫文賺錢,買更多相關論文參考啊!他為了過稿掙錢,連直男的操守都不要了,硬著頭皮參加了好幾場分不清與會人員男女的酒宴和文會。宋大人卻不知他的辛苦,隻覺得他出去應酬是浪費時間,逼著他溫習經義,成親時好應付嶽家長輩、親友的考校。宋時仔細思量了一下,從了。他是桓先生的親傳弟子,縣裏的事再忙,也不能耽誤了這場婚事,讓人以為桓先生教出來的學生不成器,桓師妹嫁的不如別人。可他這兩年寫論文寫得太多,文法、思路都跟古詩文有衝突,古文能力雖然在盡力保持,卻也很難比離京時有所提升。哪怕他從現在起再也不看論文、不管外務,閉門苦讀聖賢書,也不能一下子從類秀才的水平提到類舉人的水平。最簡當妥當的、給嶽家掙麵子的辦法,就是給自己捐個監生身份。如果宋大人今年沒有轉任武平縣,他本來是要迴一趟家,考下院試,順便去和桓家議親的。可既然出了這意外,他不能親自考來有含金量的功名,也就隻能靠買了。正好今年二月沿海有府縣發了洪水,他就地在武平收了五百石糧食讓家人送去。當地縣令手裏就握著捐監的名額,看著他父親知任武平縣,兩縣同僚的份上,從速給他辦下了監生身份。從此以後,他就不再是學業鄙視鏈最底層的儒童了!成了倒數第二層的例監。不過當上監生總值得慶祝,宋時閉門讀了一個多月的書,也悶得骨頭縫發酸了,出門去找縣丞、主薄、教諭、典史幾家子弟,叫他們唿朋喚友,找個好日子去城外爬山。然而四月初七一出門,他們就在衙後大街上遇見了一群繞街洗佛的和尚。為首的和尚不僅長得特別有佛子的清聖氣質,而且溫文有禮,氣質如春風般和悅,讓人一見就想給他捐錢……不對,該說是一見就心生向佛之心。總之,這和尚確實容易讓人生出好感,願意跟他說說話。這個念頭從宋時腦海中浮出悄然,不經他允許便擅自形成了一篇論文題目——論古代文人與僧人的交往情況研究。他一個多月沒碰論文,根本把持不住自己,叫住僧人就考驗了一下對方的文化水平,還訂下了轉天到聖果寺參加洗佛會。雖然不能寫,可收集點素材也能過過幹癮嘛!他戀戀不舍地目送大師們遠去,可因耽擱的時間不短,這一天來不及爬山了,隻能商議著再找別的地方消遣。當然,以他熟識的這群紈絝子弟的眼光,也就隻能想到請行頭、喝花酒。宋時忙擺了擺手:“明天要去寺裏,不好沾聲色犬馬,不如咱們揀個空場踢踢球,活動活動身子吧。”除了喝酒嫖妓,也就這踢球的本事人人都會,不消現學了。宋時叫小廝迴去取了幾個當初作論文時買的氣毬,叫人打好氣,用布袋裝了。眾人打馬騎到城中最大的瓦舍,揀了塊空場,分了球,有的自踢小踢,有的兩人對踢,有的幾個人圍作一圈互踢……倒都彬彬有禮,你恭我讓,跟現代足球那種帶著強烈競爭性的踢法完全不同。宋時跟祝清和本縣於典史之子於安踢了個轉花枝。三人站成等邊三角形,你一腳我一腳,踢得有高有下,時用肩、時用足、時用大腿、時用膝、時用小腿,雖然也就是傳傳球,沒有半點身體接觸,一場踢下來也是大汗淋漓,神清氣爽。轉天宋時到聖果寺參加洗佛會時也格外神清氣爽,甚至還想在佛會結束後去拜拜,求佛保佑他婚姻順遂。雖然這聖果寺比不上均慶寺有名,可是看無塵大師就知道,這裏的和尚質量也是很高的,應該也很靈驗。還沒等他去拜,一名家人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廟裏,蹭到他身邊低聲說:“京裏、京裏桓家來人……”他還沒去拜佛就來人了?有這麽靈驗嗎?宋時震驚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轉過臉看著那家人,低聲問道:“人在哪兒?在衙門嗎?”家人搖了搖頭,咽了口唾沫,幹幹地說:“桓家來人說,親事不成了……聖上,聖上要給周王選妃,桓家在應選之列!”……那,那幸虧他還沒去拜。不然他剛求完佛祖保佑婚姻,婚事就吹了,那聖果寺的名聲就要壞了。第7章 四月初八下午,正赤日高懸,照得行人紛紛避到蔭涼下時,卻有一道穿著青色儒服的身影頂著烈日策馬衝進京城,踏盡長街,衝入城東二條胡同一座高懸著“桓府”牌匾的大宅。門子隻來得及喊一聲“淩大爺”,那道身影就已縱入角門。他甚至來不及在門前下馬,闖進去幾步後才勒住馬,翻身躍下,隨手扔下韁繩,直奔正堂。堂上正坐著一名穿著醬色道袍的老人,見他進門,微微抬頭,詫異地問道:“淩哥兒,你不是迴鄉展墓去了麽,怎麽剛去便迴來了?”“我迴鄉途中,去了趟宋家。”他臉上仿佛帶著一路隨行的風霜,匆匆行了一禮,抬眼看向座上的人:“祖父是不是早打定主意要將元娘送入宮了?”桓家老太爺的目光微微避開,薄唇輕抿,嘴邊便勾出勒兩道深深的皺紋,平靜地說:“元娘今年剛滿十七,你祖父又遷了禮部右侍郎,正合選妃的條件,避無可避——”“怎麽避無可避?”桓淩站在堂前,垂眸望向祖父,黢黑的眼瞳中凝著一道逼人的光彩:“元娘已訂了夫家,有約書為證,本來不在禮聘嬪妃之列。可我在宋家卻聽說,我與元娘才出孝時宋家大哥便來議過親,咱們家卻說元娘在待選之列,要他們退還當年父親寫的文書……”桓老太爺搖搖頭,微微皺眉:“周王選妃是天家大事,咱們家既然適逢其會,豈容避開?此事也不是故意瞞著你,不過是那時你正當會試的緊要關係,不願叫你為些須小事分心。至於宋家那邊,我已先做了補償,將宋時之父轉遷到了福建武平縣,叫他做兩任平安縣令。你四弟已去福建當麵和宋舉人退親了,隻要宋家懂事,將來咱們家自會提攜他們。 ”桓淩筆直地站在他麵前,聲音壓得略沉,眼中隱含著不易察覺的怒意:“祖父,宋家這樁親事是父親在時親自訂下的,怎能說退就退?當初父親過世,宋三弟是跟著守滿了五七的!宋世伯外放這幾年也從未放下過咱們家,年年冬夏都有禮物進京。元娘守了四年多的孝,宋三弟比她還大兩歲,早該成親的人,就一語不發地等了咱們四年……”桓老太爺撩起眼皮抬,露出冷厲的神色,看向這個執著的孫子:“你以為咱們家是為攀附權貴才退了這婚事的?”“孫兒不敢。”桓淩半步不退地立在他麵前,垂眸答道:“但宋時是父親最愛重的弟子,熟讀經史、才學過人,又是賢孝友愛之人——祖父不也曾誇他是佳兒麽?我實在不知,家裏還有什麽緣故一定要退親!”“你也說是曾經。我曾經誇他,是因他住在咱們家那會兒確實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讀書種子,可如今卻是個汲汲營營於俗務的濁流了。”桓淩眉心微擰,爭辯道:“宋時年年與我有書信往來,信中也常與我論讀書所得,考據極精,字字皆有出處,不是為俗務妨害研習經學的人。祖父若肯看,我這就拿來。”